从我记事起,娘就没抱过我。我知道,她不爱我。她总是缩在灶台后的阴影里,
眼睛望着窗外那片永远飞不出去的山。五岁那年,我亲眼看见她蹑手蹑脚跨过院门槛,
像只受惊的兔子朝村外跑。我喊来了爹,爹用拴牛的铁链把她锁进了牛棚,
用鞭子抽得她浑身是血。十七岁我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全村为我庆贺。
我在震天的酒令声中打开牛棚的锁,把娘推向山外的小路。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山梁后,
我回头点燃了堆满酒坛的谷场。冲天的火光里,我放声大笑,我们有罪,我们都该下地狱。
1.我记忆里的娘,永远是灶膛后那一抹灰暗的影子。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
她就缩在那个角落里,像是长在了灶台与土墙的夹缝中。
柴火在她手中发出窸窸窣窣的断裂声,偶尔迸出的火星溅到她空洞的眼窝里,瞬间就熄灭了。
就像她眼中从未亮起过的光。她总是偏着头,望着窗外。那一方被山脊切割成细条的天空,
是她日复一日凝视的风景。我常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见层层叠叠的山峦,
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她从不抱我,也不爱搭理我,总是拿我当空气般对待。
记得有一年,我在院门口摔破了膝盖,鲜血混着泥土往下淌。我吓的哇哇大哭,
下意识凑近她。她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缩,把身子更紧地贴向冰冷的土坯墙。
她的手指永远脏兮兮的,藏在乱草似的头发后面,神经质地抠着指甲缝里的泥。
她的眼神空茫茫地落在我淌血的伤口上,像是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什。我放声大哭,
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可总会希望落空。邻居张婶看不过眼,把我搂进怀里哄着,面对她撇嘴,
石头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心肠咋就这么硬?她不吭声,像是没听见似的,
转身又缩回她的灶台后面,继续往灶膛里添柴火。火光跳跃着,
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而我更像无关紧要的东西。所以我恨她。为什么别人的娘会搂着孩子"心肝肉"地叫,
会开心的将孩子牵在手里,而我的娘却像个哑巴的木头桩子?我恨她的沉默,恨她的疏离,
更恨她那双永远望着远山却从不看我的眼睛。2.五岁那年的那个清晨,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时天还没有亮,我被尿憋醒,趿拉着破旧的布鞋跑出院门。就在模糊的黑夜里,
我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贴着墙根,猫着腰往门口挪。我很快认出她来。那是娘。
她走出院子后,突然开始加快脚步。她的步伐跌跌撞撞,脖子却梗着,拼命向前伸,
像是要把那片困了她多年的天空捅出个窟窿。微风吹起她散乱的头发,看不清她的面孔。
我愣愣地看着,直到身影消失不见才反应过来。心里莫名地发慌,
随即一股被背叛的愤怒涌上心头。她要丢下我!她果然不要我!我扭头就跑进屋子,
扯着爹的裤腿爹,娘……娘跑了!尖利的童音撕破了村里的死寂。爹被我吵醒,
不耐烦的脸色瞬间铁青。他抄起门边的棍子就像头暴怒的黑熊冲了出去,吼叫着追上去。
村里的狗开始狂吠,闻声出来的男人们扛着锄头扁担,也都跟了上去。那时我还小,
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直到娘最终被拖了回来。
爹的咆哮声、棍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还有村里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把我们家那小院填得满满的。而我躲在门后听着这一切的发生。最后,
爹把拴老黄牛的铁链子解了下来,锁在了娘瘦得硌人的脚踝上,另一端,
砸进了牛棚的石头地里。爹喘着粗气,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我头上,
塞给我一把黏糊糊、花花绿绿的糖块,那是我从来没有吃到过的香甜。石头乖,
你这次立大功了,以后要帮爹看好你娘,不然你可就成没娘的孩子了。
我像是接收到了什么神圣的使命般,郑重地点了点头。手里的糖纸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我剥开一颗塞进嘴里,甜得发苦。我跑到牛棚门口,嘴里嘎嘣嘎嘣嚼着糖,大声炫耀:娘,
你看,爹给我的糖果,好甜啊!像是在洋洋得意的***一般。娘蜷在干草堆上,
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的衣服破了,头发沾着草屑,脸上身上都是血道子,像段枯木头。
见她对我不理睬,我又报复性地说:娘,你别跑了,反正你又跑不掉的。她没抬头,
泥塑木雕般坐在发霉的干草上。沾着泥污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在身下的泥地里划拉着,
划得那么深,那么专注。从那以后,看管娘成了我的任务。爹和村里人都夸我机灵,
是好样的。我给他们报信,谁谁谁从牛房前过了,谁谁谁往里面张望了。
我得来的奖励是更多的零嘴和爹难得的笑脸。我也天真的以为我为家庭圆满做了贡献。
牛房里又黑又潮,只有一个小窗透光。娘就整天坐在那点光线下,
手指在地上反复地划拉着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有时凑近了看,歪歪扭扭的,
像鬼画符。我撇撇嘴,心想她果然是疯了。3.我们这村子,窝在山坳坳里,
像被世界遗忘的一粒尘埃。四面的山太高太陡,挤得天空都只剩窄窄的一条。
所以这里贫穷、落后。村里的男孩儿们,像石缝里钻出的野草,没人精心浇灌,
却也歪歪扭扭地长起来了。读书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天方夜谭。偏偏我,
像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数。我对那些方方正正的字,有种近乎本能的亲近。
第一次看见邻家哥哥破烂课本上那些墨黑的符号,我就挪不开眼。爹知道后表现的非常高兴,
甚至决定送我出去读书。可家里太穷了,根本没有钱能供我。幸好爹是村长,
他号召全村人一起想办法,最后竟然也凑够了学费。那一刻,我感觉到脊背上沉甸甸的,
是全村人饿着肚子托举起来的希望。我不敢怠慢。而我也是真的争气,学校里的老师教什么,
我一遍就记住;那些在别人看来如同天书的算数,于我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每次考试,
我总能轻松拿下第一。中考放榜那天,我名字后面赫然跟着“市一中”三个字。
消息像颗炸雷,把这死寂的山村掀了个底朝天。村里彻底高兴疯了,
村民们都涌到我家那低矮的土院里,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
他们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一遍遍摸着我的头,我的脸高兴的说道还真考进一中了,
咱们儿子可真争气。我那会年龄小,根本不懂那声“咱们儿子”背后的深意。
市一中在遥远的城里。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汲取着一切知识。课业繁重如山,
来回的车费对于我家来说是一笔巨款,所以我很少回家。寒暑假也大多借口补课留在学校。
新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让我几乎要想不起来,
那座大山深处困着的、那个牛房里绑着的我的“疯娘”。但是村里的叔叔们,却从未忘记我。
他们轮流,翻山越岭走上大半天来给我送钱和吃的。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学有所成,
将来好报答他们。终于,十七岁那年夏天,高考的红榜再次将我名字高高挂起。
我考上了首都的重点大学。班主任是个慈祥的中年女人,抱着我热泪盈眶,
说我是她教学生涯的骄傲。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轻飘飘的眩晕感里,
以为人生终于要苦尽甘来,迈向光明。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将我彻底打入万丈深渊。4.听同学们说,
班主任的妹妹五年前丢了,原来是被拐到大山里去了,现在警察终于找了回来。拐卖?
一个惊雷在我的脑壳里炸开。这么多年从没想过的问题一跃而出。我们村那么穷,
哪家的姑娘愿意嫁进来?村里的媳妇们,大多都来路不明。她们哭闹几年,生了孩子,
也就认了命。而像我娘那样十几年如一日死寂的,是极少数。
记忆力被遗忘的村民们闪烁的言辞——“买来的”、“攒了好几年钱”、“不听话就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