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设在县城的中学。
这是我第一次进城。
灰扑扑的街道,比公社宽敞得多,偶尔有绿色的吉普车和拖着黑烟的拖拉机驶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低矮的平房间,夹杂着几栋显眼的二层红砖楼。
但我无暇欣赏这“繁华”景象,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考点上。
县一中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拉着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1979年全国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XX县考点”。
黑压压的考生和送考的家长挤在门口,人声鼎沸。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期待和各种复杂的气味。
我攥着准考证,手心全是汗,拖着沉重的腿,艰难地往门口挤。
我的出现,再次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
“看那个女的,腿好像有毛病……”
“她也来考试?哪个村的?”
“穿得真破……”
这些目光和议论,此刻已经无法在我心里掀起太多波澜。
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即将开始的考试上。
核对准考证,进入校门,找到对应的教室。
教室很旧,墙壁斑驳,但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按照准考证上的座位号,找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
阳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斑驳的桌面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
我的手放在冰凉的桌面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脉搏的狂跳。
监考老师是两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一男一女。
他们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宣读了考场纪律,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试卷发下来了。
薄薄的几张纸,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道。
这一刻,我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像是一个等待了太久的战士,终于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建国哥送我的、削得尖尖的铅笔,翻开了试卷。
第一门考语文。
前面的基础知识,有些我会,有些模棱两可,有些完全不会。
我跳过那些没把握的,先做有把握的题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咳嗽声。
到了作文题。
题目是:《难忘的一天》。
我看着这个题目,愣住了。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哪一天最难忘?
是阿娘去世的那天?是向东南离开的那个早晨?还是我晕倒在工具棚的那晚?
不。
都不是。
我最难忘的,是阿娘把向东南带回家的那个黄昏。
是那个明媚少年,笑着对我说“小月,上来,哥背你”的瞬间。
那是我灰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我低下头,忍住鼻尖的酸涩,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构思。
我没有写那些宏大的叙事,也没有编造虚假的感人故事。
我写了那个黄昏,写了那个少年,写了他带给我的温暖和陪伴,也写了他离开后,我的等待和挣扎。
我用最朴实的语言,写我最真实的情感。
笔尖在纸上滑动,那些压抑了多年的委屈、思念、不甘和怨恨,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写得很快,几乎是一气呵成。
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我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滴落在了试卷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我赶紧用袖子擦干。
接下来的数学、政治、历史、地理……一门接一门。
每一门都像一场酷刑。
试卷上的题目,对我来说,大多都太难了。
尤其是数学,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我看得眼花缭乱,很多题目连题意都理解不了,只能连蒙带猜。
政治和史地,靠着我死记硬背的功夫,勉强能答上一些。
但我知道,远远不够。
期望像肥皂泡,在考试的过程中,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考最后一门时,我已经身心俱疲,几乎虚脱。
看着试卷上大片大片的空白,和那些胡乱写上去、自己都不知道对错的答案,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果然,还是那个没用的瘸腿小怪物。
考试结束的***响起,像一声赦令。
我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围的考生们或兴奋,或沮丧,或激烈地讨论着答案,收拾东西离开。
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
只剩下我,和那个正在整理试卷的女监考老师。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轻声说:“同学,考试结束了,该交卷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手,把那张几乎空白的试卷交了上去。
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着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
梦醒了,我还是我,那个一无所有的周小月。
回去的路,变得无比漫长。
我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右腿,一步一步,挪出县城,走上回村的土路。
每走一步,心里的绝望就加深一分。
我知道,我考不上了。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
天快黑的时候,我才终于看到柳树沟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槐树依旧光秃秃的,在暮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我走到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
身心俱疲,万念俱灰。
我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小泥人。
泥人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灰暗,那道裂纹,似乎也更深了。
我看着它,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哥……”我对着冰冷的泥人,哽咽着,像小时候一样无助,“我考不上……我找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
寒风呼啸着吹过空旷的田野,卷起枯黄的草叶,像是在为我奏响一曲失败的哀歌。
我不知道在槐树下坐了多久,直到浑身冻得麻木。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
“请问……是柳树沟大队的周小月同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