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天际。京城璀璨的灯火次第亮起，试图穿透这栋顶层公寓厚重的丝绒窗帘，却只在室内投下些许模糊而暧昧的光晕。
苏晚赤着脚，站在冰凉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婚纱早已换下，身上是价值不菲的定制真丝睡袍，光滑的料子贴着肌肤，带来的却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凉意。这间占据了整层楼一半面积的卧室，奢华、空旷，每一件摆设都彰显着主人不凡的财力和品味，却也像一座精致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已经整整三个月。
婚后三个月，她与谢凛，这位京圈最炙手可热、权势滔天的丈夫，维持着一种诡异的“相敬如冰”。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极度安静的套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是谢凛回来了。
苏晚几不可查地绷紧了脊背，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没什么好期待的，不过是另一个相对无言的夜晚罢了。脚步声经过卧室门口，没有丝毫停留，甚至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径直去了书房的方向。
果然。
苏晚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商业联姻，苏家需要谢家的资金注入盘活危机中的企业，谢家看中了苏家在江南盘根错节的人脉与资源，一拍即合。而她，苏家那个安静、不算最出众的二女儿，便成了这桩交易中最合适的筹码，被送到了谢凛面前。
谢凛，这个名字在京城代表着权势、矜贵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英俊、富有、能力卓绝，是所有名媛趋之若鹜的对象，却也冷漠、倨傲、高深莫测。婚后，他给了她谢太太应有的一切——除了温情。他们分房而居，在必要的商业晚宴或家族聚会中扮演着恩爱夫妻，一旦回到这栋只有佣人和管家穿梭的空荡别墅，便迅速退回到陌生人的位置，界限分明。他甚至连她的手，都未曾碰过一下。
起初，苏晚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她学着煲他喜欢的汤，在清晨他出门前轻声问候，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但回应她的，永远是助理礼貌而疏离的“先生有应酬”，或者是他本人一个淡漠到几乎没有温度的“嗯”字。她那些小心翼翼的、带着初为***的忐忑与期待的示好，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沉入了无边的冰冷与黑暗。
时间久了，心也渐渐冷了。她收了那份不该有的奢望，将自己重新缩回安全的躯壳里，在这座华丽的牢笼中，扮演一个安静合格的花瓶。本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何必自作多情，奢求更多？
夜色渐深，苏晚却毫无睡意。白天在一场小型拍卖会上为爷爷拍下的一套绝版古籍送到了，老爷子念叨了许久，她想着明天回苏家给老人家送去，他定然欢喜。记得谢凛的书房里，有配套的顶级烫金礼盒和包装纸，用来包装这套古籍再合适不过，显得更郑重有心意。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些许勇气，才起身走向书房。
推开沉重的实木门，一股冷冽的、带着雪松与旧书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书房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调，巨大的落地书架上摆满了精装书籍和层层叠叠的文件，一切都井然有序，纤尘不染，透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整洁，也透着谢凛身上那种特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谨和疏离。
她没敢开主灯，只借着门口壁灯晕黄的光线，像个闯入禁地的窃贼，凭着模糊的记忆寻找着礼盒可能存放的位置。应该在书架下方的某个收纳柜里。
她蹲下身，柔软的睡袍下摆曳地。拉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是分类整齐的办公用品。第二个抽屉，是一些不常用的文具和印章。第三个抽屉……似乎有些卡住了，她用了些力气才“咔哒”一声拉开。这个抽屉里很空，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边缘，露出白色的一角，像是夹着什么。
鬼使神差地，苏晚伸出了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抽出了那张纸片。
入手是略带粗糙的质感，像素不算很高，带着点年代感，边缘已经微微泛黄。
照片上，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款式熟悉的校服的女孩，正趴在教学楼走廊的栏杆上，侧着脸望着楼下。初夏明媚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柔软微卷的发丝上，在她微微嘟起的、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跳跃，她笑得没心没肺，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种青春逼人、无忧无虑的光晕里。背景是那栋她无比熟悉的、爬满了郁郁葱葱爬山虎的教学楼。
那是……她十六岁高三时的模样。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苏晚呼吸一滞，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她颤抖着，将照片翻了过来。
背面，是略显青涩、却依旧力透纸背、带着凌厉锋芒的钢笔字迹：
2015年，***于高三走廊。
落款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笔画凌厉的字母“L”。和她偶尔在他签署重要文件时瞥见的签名缩写，如出一辙。
2015年……那是七年前。她刚升入高三，在江南水乡的校园里为前途迷茫烦恼；而他，谢凛，早已是远在大洋彼岸顶尖名校的风云人物，是京圈里崭露头角、令人仰望的存在。他们的人生轨迹，在那个时空里，平行得如同永远不会相交的异面直线。
怎么会？
他怎么会有一张她高三时的照片？还是……***？
“***”这两个字，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烙在她的心尖，灼烧着她的指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
七年前……在她毫不知情的岁月里，在她穿着校服、为模拟考成绩忽喜忽悲的年纪，这个如今是她丈夫、却陌生如斯的男人，曾躲在某个角落，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藏起了她这样一个不经意的笑容？
这个认知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惊雷，在她沉寂了三个月、几乎快要冻结的心湖里轰然炸开，掀起滔天巨浪。那个对她冷淡疏离、连正眼都吝于给予的丈夫，在七年前，在她懵懂无知的时光里，竟然……暗恋着她？
无数个被忽视的、模糊的细节此刻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他偶尔落在她身上，深沉难辨，却又在她看过去时迅速移开，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的目光；他记得她某次家宴上不经意提过的不吃香菜，此后餐桌上的菜肴再无此物；他会在她定期回苏家时，让助理提前准备好完全贴合她父母兄长喜好的礼物，周到得无可挑剔……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他身处高位、习惯性的修养和严谨，或许……并非全然如此？
心乱如麻。像被投入了一团荆棘，刺得她又疼又慌，却又隐隐生出一丝荒谬的、不合时宜的、如同偷尝禁果般的隐秘甜意。苏晚将照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放回笔记本的夹层，合上抽屉，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梦境，生怕惊扰了这沉寂了七年的秘密。她拿着刚刚在另一个柜子里找到的烫金礼盒，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书房，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回到卧室，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还在失控地、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张泛黄照片上的每一个像素，和那行力透纸背的字迹。
七年。
原来，他暗恋她，整整七年。
这个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真相，像一颗投入北极冰原的火种，微弱，却带着足以燎原的势能，让她在无边的震惊与困惑之余，竟然……感觉到了一丝细微的、从冻结心底裂缝中渗出的暖意。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以及略显凌乱踉跄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