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努基

一、楔子荔枝熟得正酣的时候，节度使府那酒池边，总飘着股说不出的味儿——甜腻腻的，

又混着点腥气，像把沾了糖的刀，腻得人发慌，又透着股子冷森森的劲儿。

裴昭捏着张皱巴巴的拜帖，站在朱漆大门外，俩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新酿的荔枝酒甜得齁人，

那点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就藏在这甜里头，绕得人心里发毛。“裴推官？”门房哈着腰，

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光在地上摇来摆去，“大人在后院宴客呢，特意吩咐了，

您来了直接往里走，不用通报。”穿过抄手游廊时，廊下挂着的宫灯“吱呀吱呀”响，

光影在青石板上拖出老长的影子，跟有人踮着脚在身后跟着似的。裴昭摸了摸腰间的刀，

冰凉的铁疙瘩贴着掌心，才算定了点神。来之前就听人念叨，府里这半个月没安生过，

先是采买荔枝的仆役不明不白淹死在酒池里，接着管账先生大半夜在书房上吊了，

死状都透着邪门，不像正常寻短见。转过月亮门，就听见里头宴饮的喧闹声，吵得慌。

节度使红光满面地举着酒杯，旁边坐着个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人，手指挺长，

正慢悠悠地剥荔枝，指甲缝里那点红，看着跟染了血似的。“这是杨先生，

”节度使笑着招手，一说话酒气直喷裴昭脸上，“府里这荔枝宴，全靠他张罗得好。

”杨先生抬头笑了笑，把剥好的荔枝递过来，果肉白莹莹的，看着倒新鲜，“裴推官尝尝？

今年的贡品，甜得很呢。”裴昭没接。他眼尖，瞅见杨先生袖口沾着点泥，

不是府里花圃那种黑土，倒像是酒池边那种混着碎砖的红泥。再往酒池中央看，

荷叶底下好像沉着点啥，黑糊糊的一团，随着水波晃了晃，活像只泡肿了的手。

二、溺影酒过三巡，有人嚷嚷着去池边醒酒。刚走到柳树下，就听见“扑通”一声，

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尖叫——管库房的老张头栽进酒池了。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捞上来，

人早就硬了，脸憋得青紫，手指死死抠着池壁的砖缝，指甲盖全掀了，血珠子往外冒。

最怪的是他那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池中央，像是瞧见了啥能把人魂吓飞的东西。

“邪门了！”有个小吏哆哆嗦嗦地说，“前儿个淹死的那个仆役，也是这眼神！一模一样！

”杨先生蹲在池边，拿根树枝拨了拨水面的浮萍，慢悠悠地说：“许是脚滑吧。

这池边的青苔，滑得很呢。”裴昭没搭话，悄悄摸了摸池壁的砖。砖缝里卡着点布丝，

不是老张头身上那件粗布短打，倒像是种很细的丝绸，还染着点暗红，

闻着有股淡淡的脂粉味。他抬头时，正好撞见杨先生往这边看，那眼神冷得像冰，

手里的树枝不知啥时候折了，断口处沾着点碎肉，看着膈应人。“裴推官发现什么了？

”杨先生笑了笑，把树枝扔进池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裴昭的鞋。“没什么，

”裴昭往后退了半步，“就是觉得，这池子的水，好像比昨天涨了点。”还真涨了。

池边的青石板原本露着三寸，现在只剩寸许，边缘还留着圈水印，黏糊糊的，

瞅着像有人用舌头舔过似的。而那片荷叶下的黑影，好像又近了些，

隐约能看出是个蜷缩着的人形。三、秘语夜里，裴昭被冻醒了。窗外的月光白惨惨的，

照得窗纸跟层薄冰似的。他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细声细气的，像个女人在哼歌，

调子怪好听的，又透着点凄惶。循着声音摸到后院，看见个穿绿裙的姑娘蹲在池边，

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啥。她头发很长，垂在脸前，遮了大半张脸，

就露出点尖尖的下巴，沾着水珠，亮晶晶的。“你是谁？”裴昭放轻脚步走过去。

姑娘吓了一跳，树枝“啪”地断了。借着月光，裴昭看清她画的不是字，是些歪歪扭扭的圈，

每个圈里都点着个小点，像无数只眼睛瞪着人。“我叫柳绵，”她声音发颤，往身后缩了缩，

“来……来给我娘烧点纸。”柳绵的娘原是府里的厨娘，半个月前没影了，

有人说她卷了钱跑了，有人说她掉进酒池淹死了，连尸骨都化在酒里了。可柳绵说，

她娘前儿托梦，说自己困在池底，冷得受不了。“我娘说，这池子里有东西，

”柳绵指着水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专抓那些晚上来池边的人。她还说，

杨先生……”话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杨先生提着灯笼站在柳树下，

光打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柳姑娘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说什么胡话呢？

”柳绵吓得脸都白了，攥着树枝的手一个劲儿抖。裴昭把她护在身后，灯笼的光晃过池面，

那团黑影又浮了上来，这次看得清楚些——像是穿着件绿裙子，领口绣着朵荔枝花，

看着眼熟。四、血字第二天，府里跟炸了锅似的。有人在酒池边的柳树干上，

发现了行血字：“荔枝熟，怨魂出”。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

边缘还在往下淌，滴在土里，洇出一小片一小片的血珠。节度使气得摔了杯子，

骂着要把写字的人找出来扒皮抽筋，可查了半天，连个指纹都没找着，邪门得很。

裴昭盯着血字看了半晌，忽然凑近闻了闻。不是人血那种腥甜味，倒有点铁锈味，

还混着点胭脂香——跟他昨天在砖缝里发现的布丝味道一个样。“这字有问题。

”他对旁边的捕快说，“你看这笔画，看着乱，其实藏着章法，像……像某种符咒。

”柳绵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脸色比纸还白，“这是我娘绣花样的手法！她总说，

转弯的地方要带个小勾，像荔枝蒂那样。”她指着“怨”字的最后一笔，

那里果然有个极小的勾，“我娘失踪前，给我留了块帕子，上面就绣着这个勾！

”裴昭让她取来帕子。帕子是细棉布的，洗得发白，上面绣着半朵荔枝花，

花蒂处的勾和血字上的一模一样。更怪的是，帕子边角绣着串数字：七二。“我娘说，

这是她记东西的法子。”柳绵摸着帕子，声音发哑，“可我问她记的是什么，她总不说，

就让我别靠近杨先生，说他眼睛里……没有光，看着吓人。”这时，

杨先生端着盘荔枝走过来，笑得挺温和，“裴推官也对女红感兴趣？要不要尝尝这荔枝？

刚从树上摘的，新鲜得很呢。”裴昭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藏着点暗红的泥，

和血字旁边的土一个颜色，看着心里发堵。五、旧账柳绵的娘叫春娘，

十年前被卖到府里当厨娘。有人说她是逃奴，身上带着伤，总爱躲在厨房角落绣东西，

绣得最多的就是荔枝，一个个红通通的，看着倒精神。“春娘绣的荔枝，蒂上都带个小勾，

”洗衣房的张妈搓着衣服，泡沫沾了满脸，“她说那是记号，记着些忘不掉的事。

有回我撞见她在账本背面画圈圈，画了七十二个，问她是什么，她吓得赶紧把账本烧了，

脸都白了。”七十二。裴昭心里一动，柳绵帕子上的数字也是七二。

他翻了府里十年前的旧账，还真在杂役名录里找到了春娘的名字，

旁边写着“天宝九载六月入府”。天宝九载，正是杨贵妃最喜荔枝的年头。

那年为了赶在端午前把荔枝送到长安，据说累死了不少民夫，

连带着押运的官差都失踪了好几个。节度使府的旧库房里，还堆着些当年运荔枝的木箱，

上面的封条都烂成渣了，透着股霉味，呛得人直咳嗽。裴昭撬开个箱子，里面没荔枝，

只有件烂成条的绿裙子，领口绣着半朵荔枝花，花蒂处的小勾，和血字、帕子上的一模一样。

裙子口袋里塞着张纸，字迹模糊得很，勉强能认出几个字：“……七二，

埋于荔园……”“荔园就在酒池后面。”柳绵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娘总去那儿，

说给荔枝施肥。有回我跟着去，看见她在树下埋东西，用的就是这种红泥！

”他们赶到荔园时，杨先生正在挖坑，手里的铁锹锃亮，坑边堆着些白骨，白花花的，

像堆碎玉。看见裴昭，他也不慌，就是擦了擦额头的汗，“翻土呢，准备种新苗。

”裴昭盯着坑底，那里埋着个陶罐，罐口露着点布角，

绿得发黑——和箱子里的裙子一个颜色，看着心里咯噔一下。六、夜祭夜里，

荔园的荔枝树突然哗啦啦响，跟有人在树上跑似的，叶子落了一地。

裴昭带着捕快往园子里赶，刚进门就被啥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稻草人，

穿着件绿裙子，裙子上绣着荔枝花，花蒂处的勾被人用红线描过，红得刺眼。

“是我娘的裙子！”柳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她失踪前穿的就是这件！

”稻草人脖子上挂着块木牌，写着“春娘”两个字，字是用血写的，

和柳树干上的笔迹一模一样。更吓人的是，稻草人脚下的土里，插着七十二根小木棍，

每根棍上都缠着根头发，黑的、白的、灰的，看着让人头皮发麻，后脖子直冒凉气。

“这是诅咒。”杨先生不知啥时候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个小布包，“有人想借春娘的魂，

害咱们呢。”裴昭没理他，蹲下去扒开土。木棍底下埋着些碎骨头，不是人的，

倒像……荔枝核？核上刻着字，极小，

得凑到灯前才能看清：王、李、赵……正好七十二个姓，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我娘说过，

她认识些人，死在了运荔枝的路上。”柳绵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带着哭腔，

“她说他们的名字，都记在心里，一个都不能忘。”这时，酒池方向传来“哗啦”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翻了上来。裴昭跑过去一看，池面上漂着件月白长衫，袖口沾着红泥，

正是杨先生常穿的那件。而池中央的黑影，不知啥时候消失了，只留下圈涟漪，

看着像个笑脸，瘆得慌。七、反噬杨先生不见了。府里的人找了半天，

最后在春娘当年住的小屋里发现了他。他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眼睛瞪得溜圆，

和之前淹死的人一个眼神，看着吓人。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个账本，

翻开的那页记着天宝九载的事：“民夫七十二，死于途中，尸埋荔园，

以肥果树……”账本里还夹着张画，画着个女人在树下埋陶罐，

旁边写着行小字：“春娘知其事，灭之。”“是他杀了我娘！”柳绵攥着帕子，指节都白了，

“他怕我娘把七十二个民夫的事说出去，就把她推进酒池，还想借诅咒遮过去！太狠了！

”裴昭解开杨先生嘴里的布，他却只会“嗬嗬”地响，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荔园的方向飘着点火光，像有人在烧什么东西。跑过去一看，

是那些小木棍，被堆在树下烧得噼啪响，火星子窜得老高，映着树上的荔枝，红得像血。

柳绵突然跪下来，对着火光磕头，“爹，王叔，李伯……你们都看见了吧？害你们的人，

抓到了！”火堆里突然“啪”地响了声，爆出个没烧透的荔枝核，核上的字看得清楚：七二。

这时，酒池的水开始往下退，退得飞快，露出池底的淤泥，淤泥里躺着些白骨，

整整齐齐地排成行，像在列队。最前面的那根骨头上，套着个银镯子，

刻着半朵荔枝花——和柳绵帕子上的一模一样，看着心里发酸。八、余烬节度使府的荔枝宴，

再也没办过。杨先生被关进了大牢，听说疯了，整天对着墙喊“荔枝熟了”，

喊得人心里发毛。酒池被填了，上面种了片向日葵，黄灿灿的，倒比荔枝花看着敞亮，

让人心里舒坦点。裴昭帮柳绵把春娘的骨头收了，埋在向日葵地里，立了块木牌，没写字，

只刻了个荔枝蒂的小勾。柳绵说，这样她娘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我娘说的七十二个名字，

我记下来了。”柳绵递给裴昭个布包，里面是七十二颗荔枝核，每颗都刻着字，

“等明年春天，我把它们种下去，让它们长在太阳底下，见见光。”裴昭接过布包，

核上的字刻得浅，却很认真，像春娘当年绣荔枝时的手法，一针一线都透着心思。

他忽然想起杨先生屋里的账本，最后一页写着：“怨生于秘，死于明。”或许真是这样。

那些被藏在黑暗里的名字，被记在心里、刻在核上、种进土里，见了光，

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心里反倒踏实。那天傍晚，柳绵在向日葵地里跳舞，裙摆旋起来，

像朵大花。风一吹，花盘“哗啦啦”响，倒像有人在应，一声又一声，温柔得很，

让人心里暖暖的。九、残帕柳绵把那七十二颗荔枝核用棉布包好，塞在灶膛后的砖缝里。

那儿常年暖烘烘的，灶烟混着草木灰的味儿，

总让她想起娘还在时的光景——春娘总爱蹲在灶前绣东西，针脚里沾着点火星子，

倒比绣线还亮堂些。“这帕子，你再细看看。”裴昭捏着春娘留下的半块帕子，

边角磨得发毛，荔枝花的针脚里卡着点暗红的渣子，看着像干透的血。他用指尖刮下一点，

凑到鼻尖闻了闻——不是胭脂香，是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倒像哪种草药。

“我娘以前总往帕子里包东西，”柳绵盯着帕子上的荔枝蒂小勾，声音闷闷的，

“有回我撞见她包着些碎骨头，说是给荔枝树施肥的‘好东西’。当时我吓得直哭，

她就哄我说，那是让树记着人的法子，别把人忘了。”这话让裴昭心里咯噔一下。

他去荔园挖了点土，又从春娘埋陶罐的地方取了点骨渣，送到药铺去查。老掌柜捣鼓半天，

捏着胡子说：“土里有砷，量不大，毒老鼠还行，毒不死人。这骨渣……是烧过的人骨，

上面还裹着层蜜蜡呢。”蜜蜡？裴昭忽然想起，春娘最会做蜜饯，手艺府里没人比得上。

难不成她是用蜜蜡裹着骨头，藏在荔枝树下？这法子偏是偏了点，却实在——蜜蜡防潮，

骨头能存得久，还能借着施肥的由头，光明正大去埋，谁也不会起疑。回府时，

撞见杨先生的老仆在烧东西。火盆里飘着些绿布角，看着像柳绵说的春娘那件裙子。

“先生说这些旧物晦气，”老仆搓着手，眼神躲躲闪闪，“让我烧干净，省得招邪祟。

”裴昭没作声，只盯着火盆里的灰。有片没烧透的布上，绣着个极小的“七”字，

针脚歪歪扭扭的，和帕子上的手法一模一样。他这才明白，春娘哪是在记东西，

分明是在记账——记着那七十二条人命，一条都没漏。十、夜话柳绵睡不着，

揣着帕子溜到向日葵地。新翻的土松松软软，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混着点草木灰的暖香。

她蹲下来，用手指在土里画圈，画到第七十二个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还在想你娘的事？

”裴昭提着盏灯笼，光打在她发顶，连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手里拿着个小布包，

打开一看，是些晒干的荔枝叶，“药铺掌柜说，这叶子泡水喝，能安神。”柳绵没接，

指着地里的土说：“我娘说，人骨头烧了埋在土里，能让荔枝更甜。我以前不信，

觉得她在说胡话，现在才知道……她是怕那些人被忘了，连骨头都没人收。

”灯笼的光忽然晃了晃，照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个黑影。两人吓了一跳，裴昭拔刀的瞬间，

黑影说话了，是洗衣房的张妈，手里攥着个布偶：“春娘当年给我的，说要是想她了，

就对着布偶说话。”布偶穿着绿裙子，脸上缝着颗红豆当眼睛，脖子上挂着串小石子，

数一数，正好七十二颗。“春娘说这是‘替身’，能替那些苦命人受点罪。”张妈抹着眼泪，

“有回杨先生看见这布偶，眼睛都红了，非要抢去烧了，春娘抱着布偶在地上打滚，

才没让他得逞。”那天夜里，三人坐在向日葵地里，听张妈讲了半宿。春娘刚进府时，

胳膊上全是伤，说是被主家打的，可她总在夜里偷偷哭，

嘴里念着“石头”“柱子”之类的名字。有年荔枝熟了，她疯了似的往园子里跑，

回来时手里攥着颗带血的荔枝，说“他们回来了”。“现在想想，”张妈拍着大腿，

“那些名字，怕是就是那七十二个民夫的！”灯笼燃尽时，

柳绵抓起颗荔枝核往土里按：“娘，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