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缠得人发慌。
沈砚坐在临窗案前,指尖捏着狼毫,正给一页清代残本补字。
宣纸上的墨痕淡如轻烟,他左眼微眯,借着天光辨认笔画——三年前那场雨里,为抢救被泡的古画,他在暗室里熬了三夜,左眼视力骤降,如今看细处总像隔层毛玻璃。
“吱呀”一声,虚掩的木门被撞开,带进股潮湿的风。
沈砚抬眼,见个年轻人背着半人高的相机包,浑身淌水,额发滴着雨珠,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抱歉,能避个雨吗?”
他声音带喘,眼睛却亮得惊人,扫过满墙古籍时,闪过丝好奇。
沈砚指了指门边毛巾:“别碰东西。”
年轻人道了谢,先把相机包紧抱在怀里,才擦着脸打量西周。
满室墨香混着旧纸味,临窗的人穿着素色棉麻衫,睫毛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指尖捻着狼毫的样子,比墙上任何一幅字画都静。
他忽然想摸相机,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怕惊扰了这份安稳。
雨声敲着瓦檐,屋里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轻响。
年轻人靠在门框上,看着那抹专注的侧影,心里某个紧绷的角落,竟被这场雨泡软了。
雨势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借着风势,把巷口的梧桐叶打得簌簌作响。
陆星辞擦完脸,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相机包,指尖划过湿漉漉的布料时,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沈砚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案上的清代残本。
纸页边缘己经脆化,需要用极薄的桑皮纸一点点托裱。
他捏着镊子,右眼紧盯纸面,左眼却像蒙着层水雾,连最明显的折痕都看得发虚。
三年前那个雨夜的记忆突然涌上来——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古画,暗室里昏黄的台灯,还有最后闭眼时,眼前炸开的一片白光。
“您这手真稳。”
陆星辞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像怕吹散了纸上的墨痕。
沈砚的眸子顿了顿,抬头看他。
年轻人半蹲在案边,眼睛瞪得圆圆的,视线从他的指尖移到书页上,好奇里带着点敬畏。
他的睫毛还湿着,往下滴水,落在磨白的牛仔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练了十几年。”
沈砚收回目光,镊子稳稳夹起桑皮纸,对准残页的破损处,“失了手,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陆星辞没再说话,只是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安静地看着。
他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到声,只有相机包上未干的水珠偶尔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轻响。
沈砚渐渐忘了身边还有人,指尖在纸页上浮动,像在与百年前的字迹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放下镊子,揉了揉发酸的左眼。
案上的残页己经补好,桑皮纸与原纸贴合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发现那层若有若无的白。
“好了?”
陆星辞的声音里带着点惊叹。
“嗯。”
沈砚点点头,起身想去倒杯茶,却被地上的水渍滑了一下。
“小心!”
陆星辞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衬衫传过来,带着点雨水的凉意,却很稳。
沈砚站稳后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谢谢。”
“不客气。”
陆星辞挠了挠头,视线落在他泛红的左眼角,“您……左眼不舒服?”
沈砚的动作顿了顿,拿起案上的细框眼镜戴上,镜片左边的磨砂玻璃挡住了那只眼。
“老毛病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转身去了里屋。
陆星辞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案上那副眼镜,心里忽然有点发沉。
刚才沈砚低头补书时,左眼总是不自觉地眯着,像在对抗什么看不见的阻碍。
他想起刚才镜头里没来得及捕捉的画面——那人睫毛低垂时,左眼下方有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像被岁月悄悄蒙上的尘。
里屋传来水壶烧水的声音。
陆星辞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
老巷很静,只有雨声和远处隐约的评弹声。
“砚心堂”的窗棂是雕花的,雨水顺着木格往下淌,像在窗上画着水墨画。
他忍不住从相机包里摸出那个小巧的卡片机,对着窗棂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沈砚端着两杯茶出来时,正看到陆星辞对着窗户拍照。
“这里不喜欢被拍。”
他把茶杯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点疏离。
陆星辞连忙收起相机:“抱歉,就是觉得这雨打窗棂的样子……挺好看的。”
他拿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您这儿,像把时间留住了似的。”
沈砚没接话,只是捧着茶杯小口喝着。
茶是本地的雨前龙井,带着点清苦的香。
陆星辞喝了口茶,又忍不住看向案上的古籍:“沈先生,您修这些旧东西,会不会觉得……有点孤独?”
沈砚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年轻人眼里没有同情,只有纯粹的好奇,像个想不通答案的孩子。
“它们不孤独。”
他轻声说,“每一页纸里都藏着故事,等懂的人来读。”
陆星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沈砚的左眼镜片上。
磨砂玻璃后面,那双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也像这些古籍一样,藏着没说出口的故事?
雨还在下,敲打着瓦檐和窗棂,像在为屋里的沉默伴奏。
陆星辞看着沈砚捧着茶杯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他忽然觉得,这场雨下得真好,让他误打误撞闯进了这个藏着时光的角落,遇见了这个像古画一样沉静的人。
他悄悄拿出卡片机,调至静音模式,对着沈砚的侧影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那人望着窗外的雨,侧脸线条柔和,左眼的磨砂镜片反射着一点天光,像落了颗安静的星。
陆星辞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他想多留几天,看看这老巷的雨停了之后,会不会有阳光落在沈砚的书页上,会不会有故事,从那磨砂镜片后面,慢慢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