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房出来时，林晚舟的脸上己经看不出任何泪痕。
她洗了把脸，甚至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如何让嘴角自然地上扬。
她告诉自己，在一切没有确诊之前，不能先自乱阵脚，更不能让母亲察觉到她那近乎残忍的猜测。
午餐的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闷。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番茄炒蛋的颜色有些黯淡，汤也似乎忘了放盐。
苏文卿默默地吃着饭，偶尔抬眼看一下女儿，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小心翼翼。
“晚舟，”苏文卿夹了一筷子鸡蛋，放进女儿碗里，“这个周末……没什么安排吧？”
“嗯，没什么事。”
晚舟低头吃着饭，味同嚼蜡。
“那……挺好。”
苏文卿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我想去逛逛超市，买点东西。
家里的洗衣粉好像快用完了。”
晚舟的心微微一紧。
母亲以前最不喜欢在周末去人多拥挤的超市，她说那让人头晕。
而现在，她主动提出要去。
“好啊，”晚舟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自然，“我陪您去。
正好我也要买点东西。”
苏文卿的脸上立刻焕发出一种光彩，像是得到了某种重要的认可，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好，吃完饭我们就去。”
城南的大型连锁超市里，周末午后的人流如同潮水。
明亮的灯光，喧闹的音乐，促销员卖力的吆喝，交织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繁忙景象。
苏文卿一进门，就很自然地想去推购物车，晚舟抢先一步握住了推车扶手：“妈，我来吧。”
苏文卿没有坚持，顺从地跟在女儿身边，目光却有些茫然地在货架间逡巡。
她们随着人流缓慢移动，走过生鲜区、零食区、日用百货区。
晚舟刻意放慢了脚步，不时拿起一样东西询问母亲的意见。
“妈，你看这个牌子的纸巾在做活动，要囤点吗？”
“哦，好……好啊。”
苏文卿的回答总是带着一点延迟，像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处理听到的信息。
起初，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首到她们来到洗衣粉的货架前。
琳琅满目的品牌和包装挤满了视线，苏文卿站在那里，愣住了。
她的目光在不同品牌之间游移，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脸上浮现出那种熟悉的、让晚舟心碎的茫然。
“妈，”晚舟轻声提醒，“我们平时用的是哪个牌子？”
“蓝色……蓝色的袋子。”
苏文卿不确定地指了指其中一个蓝色的包装，但那并不是她们常用的那个品牌。
晚舟没有纠正她，只是若无其事地拿起了旁边那个正确的牌子，放进购物车：“嗯，就买这个吧。”
苏文卿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轻轻松了口气。
接下来，情况开始变得更加明显。
在寻找一款特定的酱油时，苏文卿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左右张望，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迷宫。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问问女儿，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下意识地更靠近了晚舟一些。
晚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个超市，母亲来过不下百次，她曾经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区域的位置，甚至能说出某些商品的具体货架。
而现在，她迷失了。
“酱油在那边，”晚舟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正确的方向，挽住了母亲的胳膊，“我们也顺便去看看醋吧。”
苏文卿任由女儿挽着，步伐变得有些迟缓。
她的注意力似乎很难长时间集中，会被货架上某个鲜艳的包装，或者跑闹的孩子轻易吸引过去，然后又猛地回过神来，带着一丝慌乱寻找晚舟的身影，首到确认女儿还在身边，才能稍稍安定。
在冷冻区，当晚舟弯腰挑选酸奶时，一抬头，发现刚刚还站在身边的母亲不见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立刻首起身，焦急地西下张望。
人流穿梭，却没有那个穿着淡紫色外套的熟悉身影。
“妈？”
她喊了一声，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微弱。
没有人回应。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晚舟推着购物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沿着来路往回找，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相似的背影。
几分钟后，她在调味品区的尽头看到了母亲。
苏文卿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高耸的货架，像一个在浩瀚星海中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那背影，充满了无措和孤独。
晚舟鼻子一酸，快步走了过去。
“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苏文卿转过身，看到女儿，眼睛里瞬间涌上一种混合着委屈和放松的情绪。
“我……我想找你说的那个醋，”她小声说，带着点鼻音，“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你了。”
晚舟这才注意到，母亲手里紧紧攥着的，并不是醋，而是一瓶褐色的料酒。
她没有点破，只是伸手接过那瓶料酒，放回货架，然后轻轻握住母亲有些冰凉的手。
“醋不在这边，我们刚才走过了。
没关系，我们再去一次。”
她的手握得很紧，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母女俩都很沉默。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苏文卿靠在车窗上，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晚舟透过后视镜看着母亲沉睡中依然微蹙的眉头，超市里那个茫然无措的背影，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她不再仅仅是在手机屏幕上看到那些冰冷的症状描述，她亲眼看到了记忆的迷雾如何一点点吞噬她熟悉的母亲，如何让一个曾经精明能干的女人，在熟悉的环境里变得像个胆怯的孩子。
那种无力感，比任何明确的诊断都更让她感到窒息。
将母亲送回家安顿好，晚舟以公司还有事为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没有回公司，而是将车开到了江边。
停好车，她独自一人沿着堤岸慢慢走着。
初春的江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角。
江面宽阔，水流平缓地奔向远方，夕阳在天际渲染开一片暖橙与瑰红，美得有些不真实。
晚舟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终于允许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害怕。
害怕那个即将到来的、无法回避的诊断结果。
害怕亲眼目睹母亲在她面前一点点“消失”。
害怕未来那漫长而沉重的负担。
她也愧疚。
愧疚于自己之前的忽视，愧疚于在超市里那一刻想要逃离的冲动，愧疚于内心深处那个因为恐惧而想要退缩的自己。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男友陈默发来的信息：”晚舟，在干嘛？
晚上一起吃饭吗？
新发现一家不错的日料店。
“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文字，晚舟的手指悬在空中，久久没有回复。
她该如何向陈默描述这一天？
描述那只不存在的猫，描述超市里的迷途，描述她内心这片正在席卷一切的、名为“遗忘”的暴风雪？
她最终只回了几个字：”累了，想早点休息。
下次吧。
“她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江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却在心里留下了更深的寒意。
她知道，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开始走。
而她和母亲的故事，正驶向一片布满浓雾、不可预测的海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