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年的寒冬,得了一场蹊跷的大病,来势汹汹,毫无预兆。一连三日高烧不退,
意识在灼热与冰寒中沉浮,仿佛被困在一片混沌迷雾里。偶尔清醒的片刻,
只听得见母亲低低的啜泣和郎中沉重的叹息。他们说我呓语不断,尽是些支离破碎的词句,
无人能解。第四日清晨,高热终于退了。我睁开眼,只觉得脑中空茫一片,
像是被一场大水彻底冲刷过的沙地,干净得令人心慌。那些自幼倒背如流的诗书典籍,
那些于月下花间悄然酝酿、只待诉诸笔端的灵思妙句,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喜极而泣,
忙命人端来参汤药膳,又请来京城最好的大夫。“小姐这是病后体虚,神思耗损过度,
需得慢慢将养,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如初。”每一位大夫都说着类似的话,捻着胡须,
语气笃定。可我知道,不一样了。我试图提笔,那支曾经挥洒自如的紫毫此刻重若千钧,
笔尖干涩,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只留下僵直笨拙、毫无灵气的墨迹。我试图吟诵,
往日如流水般自然的韵律卡在喉间,拼凑出的字句苍白平庸得令我自己心惊。灵感,
那曾经与我如影随形的精灵,仿佛从未存在过。母亲眼中的希望渐渐被担忧取代,
父亲沉默地叹了口气,府中下人看我的眼神也带上了若有似无的怜悯。
往日门庭若市、争相邀我赴诗会文宴的帖子,渐渐稀少了。而与此同时,
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同被誉为“京城双璧”的太傅嫡女柳如眉,
却仿佛一夜之间被文曲星点化了额角,才思泉涌,佳作频出。一夜之间,
她以一首《咏月》诗名动京城:“素魄分辉映琼楼,清寒犹自照九州。千年盈亏凭谁问?
一轮皎洁万古秋。”那诗的起句“素魄分辉映琼楼”,分明是我病中昏沉时,
于榻上反复摩挲一枚玉珏,模糊吟出的半联残句!我当时后续全然无力思索,
可她竟补得如此圆满,意境全出,惊艳四方。紧接着,春日百花宴上,她一曲《春江赋》,
辞藻华丽,气象万千,将春江的潋滟与奔流写得淋漓尽致,
被在场的一位翰林院老学士拍案赞为“有谢家宝树之风,清丽不失豪迈”!
而那赋的核心立意与几处关键转折,恰恰是我病前与她于画舫同游春江时,对着粼粼波光,
细细同她剖析过的构思!我当时笑言此赋写成必赠予她赏玩,
却因突如其来的大病搁置……一次两次,我以为是巧合,是心有灵犀。三次四次,
那冰冷的怀疑如同冬日里最阴毒的冰棱,悄无声息地刺入我的心肺,寒气彻骨,日夜难安。
她待我愈发亲厚,几乎日日过府探望,握着我的手,
语气温柔甜腻得能滴出蜜来:“知微姐姐,身子要紧,那些诗词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
没了便没了,姐姐依旧是京中最美的花儿,何苦终日蹙眉,伤了心神?妹妹瞧着心疼。
”可她每一次看似关怀的触碰,腕间那枚新得的、触之生凉的琉璃镯子,
总会极微弱地幽光一闪。而每每我凝神思索,
试图捕捉脑海中那稍纵即逝、却总也抓不住的模糊灵光时,她便会适时地蹙起秀气的眉头,
以指尖轻抚额角,娇怯无力地道一声:“哎呀,不知怎的,偶有所得,不吐不快。”随即,
便是一首足以令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本该属于我的诗篇。我试探过,
隐晦地问起那镯子来历精巧,从未见过。她立时用广袖掩住,笑容无懈可击,
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警惕与难以掩饰的得意:“不过是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姐姐若喜欢,
妹妹改日寻个更好的送你。”那遮掩的姿态,分明是欲盖弥彰。疑云如同疯长的藤蔓,
缠绕得我几乎窒息。我却无凭无据,
更怕那匪夷所思的猜测成真——若这世间真有那般诡谲阴毒的窃取之术,说出去,谁会相信?
只怕反诬我沈知微嫉恨成性,失了才学又失了心性,彻底疯了。半年光景,
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京城社交场上,人人皆知太傅之女柳如眉才冠京华,灵气逼人,
而沈尚书家的嫡女沈知微,则江郎才尽,泯然众人,成了昨日黄花。* * *暮春时节,
皇后娘娘于凤仪宫举办赏花宴,京中适龄的贵女几乎尽数到场,可谓群芳荟萃,暗流涌动。
凤仪宫内暖香浮动,来自西洋的玻璃宫灯将夜晚映照得亮如白昼。玉盏流光,
盛着琥珀般的御酒琼浆,珍馐罗列,皆是难得一见的贡品。衣裙华美的贵女们言笑晏晏,
仪态万方,暗地里却眼风交错,较劲着衣饰容貌、珠宝钗环,乃至一言一行、一步一摇。
我坐在席间,如坐针毡。母亲期望又担忧的眼神,旁人若有似无的打量、窃窃私语,
还有我那庶妹沈知悦那几乎掩不住的幸灾乐祸与即将取而代之的兴奋,都让我指尖发凉,
只能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柳如眉依旧亲亲热热地坐在我身侧,
一袭烟霞色云锦宫装,上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在灯下光华璀璨,衬得她人比花娇,
顾盼生辉。她微微侧身,低声与我耳语,气息温热,
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兰芷香气:“姐姐莫怕,不过是寻常饮宴罢了,纵是作不出诗,
娘娘仁厚,也不会怪罪的。”言语是安慰,但那细微的语调扬起,
却像羽毛般搔刮着人的神经。宴至酣处,丝竹声缓,皇后娘娘凤目流转,
含笑扫过满园在宫灯下更显娇艳的牡丹与青春正盛的少女们,缓缓开口,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春光易逝,莫负韶华。本宫见今日诸卿之女皆灵秀动人,
不若便以这眼前春色为题,即兴赋诗,也叫本宫瞧瞧我朝闺秀的文采风华。拔得头筹者,
本宫以这柄九凤衔珠攒金步摇为彩,另赐紫檀木狼毫湖笔一副,澄心堂宣纸百刀。
”彩头丰厚无比,远超往年,更关乎才名与未来在皇室眼中的地位,
席间顿时一片莺声燕语的附和,气氛瞬间被推至***,热烈又紧绷。柳如眉侧过脸,
唇角弯起无可挑剔的柔婉弧度,声音清晰得足以让周围几席都听清:“知微姐姐,
你如今身子大好,今日定能重振才名,妹妹真是替你欢喜。”她说话时,
手下意识般轻轻摩挲着腕间那枚琉璃镯,镯身在水晶灯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幽冷光晕。
我心底那根刺猛地一扎,只勉强扯出一个僵硬苍白的微笑。
皇后娘娘的目光已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落在我身上:“知微,你病了这些时日,
难得今日气色不错。往昔你诗才最敏,常能拔得头筹,便从你开始,
也让本宫瞧瞧你是否大好了,如何?”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于我,有好奇,有审视,
有纯粹的看热闹,也有如沈知悦那般毫不掩饰的等着看笑话的恶意。我敛衽应是,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与那半年来的屈辱惶惑,
凝神望向亭外那株在灯光下开得最盛、灼灼如火的垂丝红杏。纷乱的思绪艰难汇聚,
如同在泥沼中行走,一句残诗于空白一片的脑海中缓缓成型,
几乎耗尽我全部心力:“红杏枝头春意闹——”“红杏枝头春意闹,粉蝶翩跹恋香梢!
东风若解怜芳意,莫遣繁花空自老!”一个清越激昂、充满灵思涌动般喜悦的声音,
几乎是紧贴着我的念头响起,字字珠玑,一气呵成!仿佛那诗句早已在她心中酝酿完整,
只待喷薄而出!满座先是一静,落针可闻,随即爆发出轰然的喝彩!“好!
好一个‘莫遣繁花空自老’!意境全出,余韵悠长!”“柳姑娘这才思,当真敏捷无比!
吾等不及也!”“绝了!四句浑然天成,足可传唱!今日头彩,恐有归属了!
”柳如眉微红着脸,起身朝皇后盈盈一拜,
眼波流转间尽是纯然的羞涩与被才思驱使的不得已:“娘娘恕罪,臣女见这春色烂漫,
心有所感,灵思忽至,一时忘形,抢了知微姐姐的先了。只是此诗如同自己跑到臣女脑中,
实在是……不吐不快。”她说完,还歉然地、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情真意切,无可指摘。
我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指尖冰凉透骨。那四句诗,
后半部分分明还模糊在我脑中,尚未完全清晰,
她竟已一字不差地、甚至更为圆满地吟了出来!抢掠!这是***裸的抢掠!
席间另一道目光如同毒针般刺来,是我的庶妹沈知悦。她用泥金团扇掩着唇,声音不高不低,
刚好能让前后几席都听见:“哎呀,柳姐姐真是菩萨心肠,还替她找补。只是有些人啊,
江郎才尽便是尽了,硬撑着也是徒惹笑话,平白带累家门名声。
”她身旁几个素来与她交好、惯会捧高踩低的小官之女,
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窃笑,目光轻蔑地在我身上扫荡。
皇后娘娘似未察觉这细微处的刀光剑影,微笑着圆场,
目光却更多停留在柳如眉身上:“无妨,好诗当共赏。如眉才思敏捷,灵气逼人,该赏。
来人,赐柳姑娘玉如意一柄。接下来便由如眉起句吧。”柳如眉谦逊万福,口称“娘娘厚爱,
臣女愧不敢当”,行动间却无丝毫愧意。她略作沉吟——期间,
那琉璃镯又是微不可察地一闪——便吟出一首咏新柳的七绝:“金梭掷浪织轻愁,
袅娜东风倚画楼。愿系离人千里足,不教春色付东流。”用词典雅,意境清远,
将离愁与春色巧妙结合,顿时引来更热烈、更由衷的赞赏。
甚至几位一向持重的宗室夫人也不禁颔首称许。我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和眼眶的酸涩,
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乱。待她落音,我再次凝神,
此次刻意选了池边那株亭亭玉立、不染纤尘的白玉兰,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才在心底艰难勾勒出更冷僻的意象:“霓裳片片晚妆新——”“霓裳片片晚妆新,
玉立瑶台品自纯!不惧春寒料峭甚,清香一缕赠凡人!”柳如眉的声音再次如跗骨之蛆,
如影随形!带着恰到好处的微喘与激动,仿佛因这妙手偶得的佳句而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臣女又失态了,只是见这玉兰高洁,恰如君子之德,心有所感,
难以自持……”喝彩声几乎要掀翻亭盖!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品自纯!
喻人喻花,妙哉!柳姑娘心思玲珑剔透!”“何止玲珑!‘赠凡人’三字,胸怀顿开!
当真是闺阁魁首!”“柳姑娘今日诗兴勃发,才情冠盖京华!我等心服口服!
”沈知悦的笑声再也掩不住,清脆又刻毒,她甚至不再用团扇掩饰:“姐姐,妹妹早劝过你,
若无真才实学,便安分些坐在一旁赏花品茗,岂不自在?何苦一次次勉强,
非要将脸凑上去让人打?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倒显得我们沈家女儿不懂规矩、强逞能耐了。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入我的软肋,还狠狠拧了一圈。
四周投来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无比,探究、怜悯、鄙夷、幸灾乐祸……如无数根烧红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