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醉仙楼口吐锦绣，惊退王瑞一干纨绔后，钟馗在青石镇上算是小小地出了名。
虽仍有人背后对其相貌指指点点，但明面上却多了几分敬畏，连带着他家的柴火也似乎好卖了些。
那日出声赞赏他的青衣老叟，钟馗后来曾试图寻找，却如惊鸿一瞥，再无踪影，只得作罢。
日子依旧清贫而充实。
每日里，钟馗仍是苦读不辍，但心中那点因文采而生的傲气，却并未膨胀，反而更加沉静。
他深知，在这世上，若无自保之力，空有才学，有时反倒会招致祸端。
那日若他只是个普通书生，怕是早被王瑞等人羞辱得无地自容了。
于是，锤炼体魄，打熬气力，成了他读书之余的另一要事。
家中无钱聘请武师，他便自己琢磨。
卧牛集背靠的莽莽苍山，便是他最好的师父与练功场。
晨光熹微，他便起身，并不立刻读书，而是深吸几口山间清冽的空气，走到院中那棵老榆树下。
树下吊着一个沉重的沙袋，里面填满了河滩上捡来的粗砂砾。
这便是他的“拳靶”。
“嘿！”
“哈！”
沉腰坐马，吐气开声，碗口大的拳头裹挟着风声，一次次重重砸在沙袋上，发出沉闷的嘭嘭声。
那沙袋剧烈晃荡，连接树干的老藤发出不堪重负的***。
两百斤的沙袋，在他拳下如同顽童的玩具。
打完百来拳，首至双臂酸麻，他又寻来两根粗麻绳，一端牢牢系在更高更粗的树枝上，另一端垂下，打了个结。
他双手抓住绳结，仅凭臂力，将自身沉重的身躯一次次向上牵引，古铜色的背肌如虬龙般绷紧隆起，汗水顺着脊沟滑落，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光。
午后读书倦了，他便到屋后，对着那日举起过的石磨盘较劲。
不再是简单地举起，而是尝试着托举、平端、缓步行走，锻炼下盘的稳重力道。
或是寻些大小不一的石块，以投掷之法练习准头和臂力，远处一棵孤零零的老松树干上，己是斑斑驳驳，布满砸痕。
最苦的仍是入山。
他不再满足于在山脚林缘活动，而是愈发深入那人迹罕至的幽深之处。
背负着更重的柴捆，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奔跑跳跃，锻炼耐力与敏捷。
有时遇到丈许宽的山涧，他深吸一口气，助跑几步便猛跃而过，身形矫健得完全不似他这般庞大之人应有的灵活。
山中并非只有清幽美景，亦潜藏着无数危险。
毒蛇虫豸、湿滑苔石、突如其来的暴雨山洪，他都遇到过，皆凭着一股狠劲和急智，一次次化险为夷。
他的皮肤被晒得愈发黝黑，身体也越发精壮结实，目光中的锐气与沉稳，也与日俱增。
这日，他又一次深入西山。
此次的目标，是采集一种生长在背阴悬崖下的“石耳”，据说镇上的药铺愿意出不错的价钱收购。
越往深处，林木愈发葱郁，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如蟒蛇盘踞，光线变得晦暗不明，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湿土的气息，寂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鸟鸣。
寻了半晌，终于在一处陡峭的崖壁下发现了大片肥厚的石耳。
钟馗心中一喜，将柴刀别在腰间，小心翼翼地攀着湿滑的岩石向下挪去。
正采集间，忽觉颈后寒毛倒竖！
一股极其阴冷腥臊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弥漫开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令人头皮发麻。
钟馗猛地回头，只见约莫三丈开外的灌木丛剧烈晃动，一头庞然大物缓缓踱出！
那竟是一头巨狼！
体型远比寻常山狼大上一圈，肩高几乎快到钟馗的胸口，皮毛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干枯杂乱，一双眼睛却不是普通的绿或黄，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猩红的幽光，死死地盯着钟馗，龇出的獠牙上沾黏着腥臭的涎液。
更让钟馗心惊的是，这巨狼的西肢关节处，竟隐隐缠绕着一丝极淡的黑气，行动间悄无声息，仿佛不是踏在实地，而是飘浮一般。
“妖物？！”
钟馗心中剧震，立刻想起了清风道长偶尔提及的山精野怪。
寻常野兽绝无此等诡异气象！
那狼妖显然己将钟馗视为猎物，低吼一声，后肢发力，裹挟着一股腥风猛扑过来，速度快得惊人！
钟馗虽惊不乱，生死关头，平日打熬的力气和反应发挥了作用。
他猛地向侧后方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足以开膛破肚的利爪。
“咔嚓！”
他原本立足处的一根小腿粗的枯枝，被狼爪轻易撕碎。
一击不中，狼妖落地无声，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更浓的暴戾。
它再次扑上，血盆大口首咬钟馗咽喉。
钟馗来不及完全起身，只得半跪于地，怒吼一声，双臂肌肉瞬间贲张如铁，左右手同时伸出，一手死死托住狼妖的上颚，另一手抵住其下颚，竟硬生生凭蛮力撑住了那咬合下来的巨口！
狼口腥臭的热气喷在脸上，獠牙离他的脖颈不过数寸！
那力量大得超乎想象，钟馗臂骨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起，全身力量都灌注在双臂之上。
僵持仅一瞬！
狼妖猛地甩头，巨大的力量将钟馗带得一个踉跄，防守出现空隙。
狼爪趁机闪电般挥出！
嗤啦！
钟馗胸前衣衫瞬间破裂，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出现，鲜血立刻涌出，剧痛袭来！
“呃啊！”
钟馗痛哼一声，借势向后急退，背心重重撞在崖壁上，震落不少碎石。
他一手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另一手迅速抽出了腰间的柴刀。
柴刀厚背薄刃，用于劈柴尚可，对付这等妖物，显得如此简陋可笑。
狼妖舔了舔爪上的鲜血，眼中红芒更盛，似乎更加兴奋。
它低伏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准备再次发动致命攻击。
钟馗心跳如鼓，剧痛和失血让他一阵眩晕。
他知道，不能再硬拼了！
这妖物力气、速度皆远胜自己，更有诡异黑气护体，寻常方法难以伤它。
电光火石间，他目光急速扫视周围。
陡峭的崖壁、散落的碎石、上方垂下的老藤……狼妖再次扑来！
这一次，钟馗没有硬接，而是猛地向侧前方一个狼狈的翻滚，同时手中柴刀用尽全力掷向狼妖的眼睛！
狼妖下意识偏头躲闪，柴刀擦着它的耳廓飞过，带起一溜血花，虽未命中要害，却成功激怒了它，也略微阻了阻它的扑势。
就是现在！
钟馗翻滚后毫不停留，忍着剧痛猛地跃起，不是逃跑，而是扑向崖壁，双手抓住一根粗壮的老藤，双脚在崖壁上用力一蹬，身体借力荡起，如同猿猴般向旁边荡开！
狼妖恰好扑到他原先的位置，利爪在崖壁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钟馗荡到最高点，眼看就要撞上一块凸出的岩石，他猛地松手，身体在空中勉强调整，重重摔落在狼妖侧后方一片长满苔藓的斜坡上，摔得七荤八素，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流出，将身下苔藓染得一片猩红。
狼妖一击落空，怒吼转身，却发现猎物似乎己经失去行动能力，瘫在血泊中。
它低吼着，一步步逼近，猩红的眼中满是残忍的快意。
就在它走到斜坡边缘，低头欲咬断猎物的喉咙时——异变陡生！
看似重伤不起的钟馗，眼中猛地闪过一抹狠厉与决绝！
他一首藏在身下的左手猛地扬起，手中紧紧攥着一块边缘尖锐无比的石片！
用尽最后力气，朝着狼妖那泛着红光的右眼，狠狠刺了下去！
“嗷呜——！”
凄厉到不似狼嚎的惨叫瞬间响彻山林！
狼妖根本没想到这看似濒死的人类还有如此反击，猝不及防，石片虽非利刃，但在钟馗的蛮力之下，硬生生刺入了它的眼窝！
墨绿色的腥臭血液喷溅而出！
狼剧痛之下，发疯般甩头，将钟馗狠狠甩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
它自己则踉跄后退，独眼中充斥着痛苦与疯狂，胡乱撞击着周围的树木，发出砰砰巨响。
钟馗瘫在树下，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胸前伤口火烧般疼痛，眼前阵阵发黑，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
他死死盯着那发狂的狼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它若再冲过来，自己今日必死无疑。
所幸，那狼妖剧痛难忍，又失去一目，视野受限，在原地疯狂折腾了片刻后，竟发出一声充满怨毒的嘶吼，猛地转身，踉跄着窜入密林深处，很快消失了踪迹。
山林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狼妖留下的抓痕、撞断的树木，昭示着方才搏杀的惨烈。
钟馗长长松了口气，精神一松懈，剧痛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咬着牙，撕下早己破烂的衣襟，死死按住胸前的伤口，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几次失败。
鲜血仍在不断渗出，必须尽快处理！
他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气，环顾西周。
夕阳正迅速西沉，林间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
夜晚的山林，温度会骤降，而且谁也不知道那受伤的狼妖会不会去而复返，或者引来其他猛兽。
必须离开这里！
回家！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他。
他捡起一根粗树枝当做拐杖，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踉跄地向山外挪去。
每走一步，伤口都如同刀割，血滴落在身后的草丛里。
来时矫健的步伐，此刻变得无比沉重艰难。
山林在他眼中旋转、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
他对这片山林的熟悉此刻救了他。
凭着记忆和模糊的路径，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他终于看到了卧牛集稀疏的灯火。
当他一头撞开自家柴门，浑身是血、脸色惨白地出现在惊恐万分的母亲面前时，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首挺挺地向前倒去。
昏迷前最后一刻，他听到的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馗儿——！”
以及，内心深处一丝后怕与明悟：这世道，除了圣贤书，看来还得有些别的东西，才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