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喧嚣如同一锅煮沸的粘粥，裹挟着食物的油腻蒸汽、碗筷的碰撞声、学生的高谈阔论，一股脑儿地灌进林峰的耳朵。
他机械地咀嚼着王磊塞过来的肉包子，猪肉大葱的馅料本该鲜香，此刻却味同嚼蜡。
口腔里弥漫的，是面粉的寡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记忆深处的铁锈腥甜——那是雨夜车轮碾过身体时，呛进喉咙的味道。
两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百元钞票，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揣在他裤兜最深处，隔着薄薄的布料，烫着他的大腿皮肤。
每一次心跳，都让那灼热感更加清晰一分。
狂喜的岩浆仍在血管深处奔涌，试图冲破那层因赵凯冰冷一瞥而凝结的冰壳。
**赌注己下，命运轮盘开始转动。
** 可这盘赌局，他输不起。
输掉的不仅是钱，更是王磊的信任，是他重活一世，试图抓住的第一缕微光。
“峰子！
发啥呆呢！
再不吃包子凉了！”
王磊的声音带着满足的油光，他面前己经堆了三个空了的包子笼屉，正用油乎乎的手去够第西个，“别说，这肉馅儿是实在！
钱花得值！”
他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看向林峰的眼神里还残留着对那“借出去”的一百块钱的担忧，但很快又被肉包子的满足感冲淡。
林峰勉强扯动嘴角，算是回应。
他强迫自己咽下嘴里那块味同嚼蜡的面团，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扫过食堂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那些脸上洋溢着未经世事的轻松、对未来模糊的憧憬，或是熬夜打游戏后的疲惫懵懂。
**天真，又脆弱。
** 就像前世的自己。
一股强烈的抽离感攫住了他。
他坐在这里，穿着二十岁的皮囊，咀嚼着三块钱的肉包子，灵魂深处却烙印着三十八年的风霜、屈辱和那场冰冷的死亡。
“喂，听说了吗？
计算机系那个怪胎，昨晚又在机房里熬通宵了！”
旁边一桌传来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
“谁？
就那个天天穿件洗得发白校服，眼镜片厚得跟酒瓶底似的？”
“对！
就是他！
叫陈默！
听说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起，全靠奖学金撑着！”
“啧啧，死读书有啥用？
我看他就是脑子有毛病，整天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神神叨叨的……”**陈默！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峰的心湖里骤然激起一圈圈涟漪！
前世记忆的碎片瞬间被点亮！
那个沉默寡言、家境贫寒到几乎辍学，却在短短几年后凭借一个划时代的算法专利，一飞冲天，成为科技新贵的陈默！
那个后来在纳斯达克敲钟、身价百亿、被无数媒体追逐的陈默！
林峰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循着议论声望去，只看到几个男生挤眉弄眼的侧影。
陈默本人并不在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混杂着强烈的紧迫感骤然攥紧了他！
**贵人！
就在身边！
而且是尚未发迹、急需雪中送炭的贵人！
** 前世他错过了，甚至可能像那些议论者一样，带着无知者的傲慢对其视而不见。
但这一世……“峰子？
你认识那怪人？”
王磊顺着林峰的目光看去，好奇地问。
“不认识。”
林峰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异样，用筷子拨弄着笼屉里最后一个凉透的包子，“就…听着有点新鲜。”
他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陈默这种人，极度敏感，戒备心强。
贸然接近，只会适得其反。
“嗨，有啥新鲜的，书呆子一个。”
王磊不以为意，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对了，峰子，你借钱到底要干啥啊？
神神秘秘的。”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小眼睛里闪烁着八卦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林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该怎么解释？
说我看准了一场必爆冷的球赛？
说我重活一世未卜先知？
他捏紧了筷子，指节微微发白。
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扫向食堂入口——赵凯和苏明刚刚走进来。
赵凯脸上挂着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正和苏明说着什么，眼神却像是不经意地扫过食堂，精准地落在了林峰和王磊这一桌，尤其在林峰脸上停顿了一瞬。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林峰后背的寒毛瞬间倒竖！
又是那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窥探！
“没…没啥大事。”
林峰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二十岁林峰”的窘迫和躲闪，“就…就家里有点急事，临时周转不开。”
他找了个最平庸、也最难被证伪的借口，同时飞快地给王磊使了个眼色，暗示“别声张”。
“哦…家里啊…”王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
他挠了挠头，嘟囔道，“那行吧，下周一…你…你可别忘了啊。”
那“双倍还钱”的承诺，显然还是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忘不了！
放心！”
林峰立刻保证，语气斩钉截铁，试图驱散王磊的不安，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就在这时，赵凯和苏明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哟，两位吃独食呢？
也不等等兄弟？”
赵凯笑嘻嘻地拉开林峰旁边的塑料椅子坐下，动作自然流畅。
他的目光在王磊面前堆叠的空笼屉上扫过，又落到林峰面前那个几乎没怎么动的包子上，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随即笑容更盛，“可以啊磊子，战斗力惊人！
峰子请客就是大方！”
他语气亲热，还伸手拍了拍王磊厚实的肩膀。
王磊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峰子够意思！”
林峰只觉得赵凯拍在王磊肩膀上的那只手，仿佛也带着冰冷的温度，隔空拍在了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他强忍着不适，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们吃什么？
我…我去买。”
他急于离开这张桌子，离开赵凯那看似无害却让他如坐针毡的视线。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立刻行动！
去那家开在学校后门小巷子里的、不起眼的体彩投注站！
时间就是金钱，每一分钟的流逝，都让他心焦如焚。
“不用不用！”
赵凯摆摆手，笑容依旧温和，“我跟苏明随便吃点就行。
峰子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快吃你的吧。”
他看似关切的话语，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林峰极力掩饰的虚弱上。
苏明己经安静地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英语单词本，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对眼前的暗流涌动似乎毫无察觉。
林峰如芒在背。
他迅速扒拉完最后那个凉透的包子，味同嚼蜡地咽下去，然后猛地站起身：“我…我吃好了！
你们慢吃！
我…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他甚至没敢再看赵凯和王磊，抓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喧嚣油腻的食堂。
九月的阳光终于穿透了清晨的阴霾，带着一丝迟来的暖意洒在校园的林荫道上。
但林峰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他脚步匆匆，几乎是奔跑着穿过人群。
风吹在脸上，带着树叶和青草的气息，这本该是青春校园最美好的味道，此刻却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冰冷和焦灼。
裤兜里那两张百元钞票，随着他的奔跑，一下下地撞击着他的大腿外侧，像一个不断倒计时的闹钟，提醒着他这场豪赌的迫近。
**陈默…贵人…必须尽快接触！
但前提是…他得有资格！
得有那第一块敲门砖！
**他冲出校门，拐进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
巷子狭窄，两旁是低矮的民房，墙皮剥落，晾晒的衣服花花绿绿。
空气里混杂着饭菜香、煤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垃圾酸腐气。
前世，他无数次经过这里，或去网吧通宵，或跟着赵凯去“谈生意”，从未留意过巷子深处那个挂着褪色红招牌的小门脸。
**“体彩福彩，刮刮乐，时时彩”——一块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字的木板招牌，斜斜地挂在门楣上。
**就是这里！
林峰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猛地停住脚步，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投注站里光线昏暗，一个头发花白、叼着烟卷的老头正眯着眼，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台画面闪烁、满是雪花的旧彩电。
林峰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迈步走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旧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墙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开奖号码走势图和各种赛事宣传单。
曼联对朴茨茅斯的海报赫然在列，上面那个1:15的刺眼赔率，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林峰的目光。
“买啥？”
老头头也没抬，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林峰只觉得口干舌燥，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走到柜台前，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宣传单上，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买…买周六…英超…曼联对朴茨茅斯…买谁赢？
曼联让两球半，买曼联赢盘稳赚！
朴茨茅斯赢？
1赔15？
哈！”
老头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瞥了林峰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看傻子的意味，“小同学，想钱想疯了吧？
那破队能赢曼联？
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可能！
买点刮刮乐玩玩得了！”
这***裸的嘲讽，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林峰紧绷的神经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他不能退缩！
更不能被这轻蔑动摇！
“我…就买朴茨茅斯赢！”
林峰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和斩钉截铁，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两百块！
全买朴茨茅斯赢！”
“什么？！”
老头嘴里的烟卷差点掉下来，他像看疯子一样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廉价T恤、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执拗的穷学生，“两百块？！
你确定？！”
他加重了语气，像是在确认林峰的精神状态。
“确定！
开票！”
林峰不再废话，动作近乎粗暴地从裤兜最深处掏出那两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百元钞票，“啪”地一声拍在沾着油污和烟灰的玻璃柜台上！
钞票上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拍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头盯着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又看看林峰那双燃烧着孤狼般光芒的眼睛，撇了撇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慢悠悠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空白的投注单和一支圆珠笔，丢在柜台上：“自己填！
名字，身份证号，场次，投注项，金额！
写清楚！”
林峰一把抓过投注单和笔。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支轻飘飘的塑料圆珠笔。
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墨迹晕开一小团污渍。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用力地在投注项那一栏写下：**朴茨茅斯 胜！
**每一个笔画，都像用刻刀在石头上凿刻，沉重无比。
写完后，他飞快地填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他不敢填真实身份证号，怕留下不必要的麻烦），在金额栏重重写下：200元。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他将填好的单子和两张百元钞票一起推了过去。
老头拿起单子，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尤其是那个“朴茨茅斯 胜”和“200元”，又抬眼古怪地看了看林峰，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他慢吞吞地拿出一个老旧的针式打印机，将单子塞进去。
机器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声，缓缓吐出一张同样印着油墨、带着锯齿边的彩票凭证。
老头将彩票撕下来，连同找零的几枚硬币（投注额200元，无需找零，林峰才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一起，扔在柜台上：“喏，拿好！
周六晚上自己看结果吧！
小伙子，听句劝，以后脚踏实地，别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语气里充满了过来人的“善意”和笃定的怜悯。
林峰一把抓起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他和王磊一周口粮以及他重生野望的彩票凭证！
粗糙的纸张边缘刮过指尖，带来一丝微痛。
他看也没看老头一眼，将彩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他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这间弥漫着腐朽烟草味和宿命嘲弄的小店。
巷子里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峰靠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
他颤抖着摊开手心。
那张小小的彩票凭证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
**场次：英超 曼联 VS 朴茨茅斯****投注项：朴茨茅斯 胜****投注金额：200元****赔率：1赔15****可能收益：3000元！
****3000元！
** 在2003年，对于一个大一学生，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足以彻底改变他捉襟见肘的窘境，成为他撬动未来的第一块坚实的基石！
巨大的兴奋和狂喜再次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刚才在投注站里紧绷的神经！
成了！
第一步！
他迈出去了！
林峰猛地握紧拳头，将那张彩票死死攥住，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仰起头，对着被两旁屋檐切割成窄缝的、灰蓝色的天空，无声地、近乎痉挛地咧开了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狂喜、后怕和巨大压力的怪异表情。
成了！
他赌对了！
不，他不是赌！
他是带着答案重来！
他注定要赢！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洪峰即将淹没理智堤岸的瞬间——巷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皮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
林峰脸上那怪异的狂喜瞬间僵住！
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血液在刹那间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巷口逆光处，赵凯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挂着那副林峰无比熟悉的、温和无害、甚至带着点关切的笑容。
阳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影轮廓，镜片后的目光，却像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穿透逆光的光晕，牢牢钉在林峰那张因为巨大情绪波动而扭曲的脸上，以及……他那死死攥着、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右手上！
“哟，峰子？”
赵凯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玩味，慢悠悠地响起，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清晰，“跑这么快？
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吧？”
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在林峰紧握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刚才看你从‘老刘头彩票店’出来？
怎么？
也学猴子，想发笔横财？”
他的语气轻松随意，像是在聊天气。
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林峰刚刚被狂喜充斥的心口！
林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攥着彩票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赵凯那张在逆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透着一股阴冷气息的笑脸，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冰冷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
比刚才在投注站里感受到的嘲弄，更刺骨百倍！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到了多少？！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漆黑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腾起的狂喜，将他拖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海！
那张攥在手心、还带着汗湿体温的彩票凭证，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