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周线巷的粮道衙门后院,传来一阵忽高忽低的婴孩哭声。
房内,周氏靠在床上脸色暗沉。
粮道大人李松龄负手在屋内踱步,眉头紧锁,看向忙成一团的奶娘。
“你是怎么照顾公子的?怎么哭闹不休的?”
奶娘苦着一张脸,“大人,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呀,三公子奶也喝了,尿布也换了……”
龚嬷嬷在边上道:“那你倒是学那位姑娘似地拍拍呀。”
不说还好,一说周氏便重重了哼一声,奶娘红着脸支支吾吾。
“拍了,可三公子吐奶了,反而哭得更凶。”
“没用,还不及一个小姑娘!”
粮道大人气地重重甩了下袖子。
周氏揉了下太阳穴,语气哀怨。
“相公,我几日前就说要去寻那姑娘,是你不允的。”
粮道大人“呃”了一声,面上有些尴尬,他走到床前坐下来。
“夫人,不是奶娘说那姑娘才十几岁,我想着,奶娘生养过孩子,还能不如个小丫头?
倒是我的不是了,明天,明天一早我便让人去寻,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龚嬷嬷在边上搭腔。
“金玉贝,家住青云坊,老爷夫人莫急,有名有姓的好寻。
明日老奴和老张头去,老奴认得她。”
霜降后,天亮的就愈发迟了。
目送秀菊拎着一大包浆洗完的衣服走进黑洞洞的胡同,金玉贝吸了口冷冽的空气,搓着双臂,走向厨房做早饭。
今日她不会去采草药了。
一来,田里的蒲公英、车前草这阵子摘得差不多了。
二来,她心中隐隐有些预感……
等早饭差不多烧好时,金梦白起了身。
他穿着袖口磨得发亮,胳膊肘打着补丁的长衫在自家门口晃悠。
瞧见女儿忙碌的身影时,站在厨房门口转了几圈,最终心情复杂地说了句。
“玉贝,前几日你做得对,爹好歹是个秀才!士可杀不可辱,穷也穷得有骨气,以后莫要和那毛家小子来往。”
金玉贝打开锅盖,一团乳白的热气氤氲腾起。
若不是这穷家破院和她身上的麻衣破衫,那张小脸倒真是像腾云驾雾而来的仙女一样漂亮。
都说良言点不醒装睡的人,再真的道理也抵不过头破血流的领悟。
金玉贝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放下手中的锅铲,一字一句开口。
“爹,您总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圣贤书不也说要学以致用吗?
我没有权利劝您放弃读书,不过您今年四十有五了,眼睛不如从前亮了,执笔的手也没有那么稳了。
咱们一家若只靠姆妈浆洗衣服,绣帕子过活,这个冬天可怎么熬得下去?
前日我路过周乡绅家门口,见那里贴了张帖子,说要招教小少爷读三字经的先生,管笔墨纸砚和一顿午食,每月再给五百文。
我也打听过了,周乡绅是敬重读书人的,您若去坐馆,只要教小少爷读书就好。
这既不丢您体面,家里过年也能揭得开锅,您的笔墨纸砚钱也有了,何乐而不为!”
若在一年前,金梦白定是不假思索一口回绝。
可如今,他哪里不明白家里的日子过的捉襟见肘。
女儿几日前当众维护自己,现在这番话听起来也不无道理,可他仍旧有些抹不开面子。
金玉贝瞧见金梦白脸上的松动之色,心中一喜,忙从屋里出来。
“爹,你不用担心,我今天先去周乡绅家里替您打头阵,把该说得话都说清楚。”
金梦白看着女儿,最终点了点头。
“玉贝,爹……是不是很没用?”
金玉贝用力摇了摇头,平心而论,这一位若托生在现代,考个师范,当个小学语文老师还是板板正正的。
“爹,您是有学问的。”
听了女儿的话,金梦白的脸上有了光彩,他拂了拂袖子,语气得意。
“那是自然,当年……”
得了,又来了,老生常谈,金玉贝在心里做了个鬼脸。
早上明明阳光普照,可起了一阵风天空飘来几片乌云,看起来竟像要下雨的样子。
金玉贝忙着收衣服,刚把最后一件衣服拿进屋,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她估摸着时间,秀菊也快回来了,便从屋里拿了把油纸伞,让金玉堂看家,推门想去青云坊路口接人。
刚打开门,就见到一位老汉在和隔壁人打听。
“小哥,这儿有个叫金玉贝的姑娘吗?”
终于来了!
金玉贝的心砰砰直跳,身子猛地缩回去,快速理了下身上的衣服,这才跨步而出。
那老汉身后的龚嬷嬷一眼就见到了她,声音里带着激动。
“姑娘,玉贝姑娘,我可算找到你了。”
逼仄的小屋中,龚嬷嬷勉强咂了口苦涩的粗茶,放下杯子,用团花丝帕掖了下嘴角,头上的赤金发簪闪着微光。
“金秀才,不用签卖身契,只需签三个月佣作契,进了督粮道府,立马就发两身衣裳,一双鞋,管吃、管住,每月还给……”
龚嬷嬷伸出手指比划。
“每月还能得三百文,若侍候三公子侍候得好,夫人一惯大气,赏钱不会少,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别人可能还不知,但金梦白清楚得很,督粮道大人,那可是从京师来的四品官,是真正手握实权的人,哪个地方官不想巴结。
他开口的声音带着颤。
“晚生谢过夫人抬爱,不过小女刚及笄,恐……恐伺候不好三公子!”
“不用担心!”
龚嬷嬷用力摆了一下手。
“这姑娘上次伺候三公子就极好,夫人很是满意。
夫人怕秀才多虑,让老奴转告,即便你家姑娘进到道台府,在三公子那里伺候不上,也不必担心。
夫人很喜欢她,留她做三个月小丫鬟就是了,这下金秀才可放心了?!”
龚嬷嬷说罢,转头看向站在边上的金玉贝,笑着问:
“玉贝,现在就听你的一句话了!”
金玉贝等的就是今天,哪里会不愿意,可面上却表现平静淡然,缓缓开口。
“听嬷嬷的!”
龚嬷嬷喜笑颜开,向她招了招手。
“过来些,上次你走得急,夫人的赏赐这次带给你。”
嬷嬷掏出几个银角子放进她手中。
“这是一两银,夫人赏你的。”
金玉贝没有推却,大大方方收下。
“谢夫人,谢龚嬷嬷,玉贝定会尽心竭力伺候好三公子。”
话说到这份儿上,事儿便算定下来了。
龚嬷嬷急不可耐要拉人走,秀菊红着眼眶却不敢出声,金玉堂死死扯着自家姐姐的衣服不肯松手。
金玉贝便道:“嬷嬷,这样,我现在跟嬷嬷去府上,晚上饶我回来住一宿儿,明儿一早天不亮我就过去侍候,行吗?”
龚嬷嬷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秀菊,想了想,这事儿的确是急了点儿,于是点头。
“好,老奴就自作主张应下了,玉贝可不能让我为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