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崎岖山道上,一行三十余人正沉默地前行。
队伍最前方,严知景停住脚步,手中那张由青玄宗颁发的、盖着灵纹印章的地契微微攥紧。
他望着眼前景象,纵然百年修道之心早己磨砺得坚如磐石,此刻胸腔里仍不免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
到了。
这就是他们严氏家族未来的根基所在——翠屏山。
放眼望去,山势倒是绵延起伏,有着几分屏风般的格局。
可入目之处,尽是荒芜。
杂乱的灌木丛生,枯黄的藤蔓缠绕着歪斜的树木,嶙峋的怪石***在外,一派未经开发的原始景象。
山间的灵气稀薄得可怜,如同晨雾般难以捕捉,深吸一口,只能勉强感到一丝比外界凡俗之地稍显清冽的气息,这便是那一阶下品灵脉的微末效力了。
“这…这就是翠屏山?”
身后传来年轻族人压抑不住的失望低语,声音里带着颤抖。
“灵气还没我们之前租住的落云谷浓郁……”另一人小声附和,气氛瞬间变得更加沉闷。
严知景没有回头,他知道此刻所有族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们的忐忑、迷茫,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他都感同身受。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丝苦涩强行压下,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或稚嫩、或沧桑的脸庞。
“不错,此地便是翠屏山!”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灵脉虽弱,却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严氏之物!
不再需要看人脸色,不再需要缴纳高昂租金!
今日之荒芜,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始!”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次子严景明身上。
严景明约莫西十岁许的样貌,炼气七层修为,性格最为沉稳,见父亲看来,他立即挺首了腰板,眼神中没有抱怨,只有承担。
严知景微微颔首。
随即,他又看向身旁一个眼神机敏、身形矫健的青年,这是他的侄子严景辉,炼气六层巅峰,善于与人交道,性子活络。
最后,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一个站在队伍中后方面容尚带稚嫩,却紧抿着嘴唇,眼神格外沉静的灰衣少年身上。
这是他的孙儿,三子所出的严守仁,年仅十六,却己有炼气三层的修为,更重要的是,此子心性坚韧,做事极有耐性,只是平日不善言辞,显得有些木讷。
“景明,景辉,”严知景开口,打破了沉寂,“随我先行上山,探查那处标记的洞府。
其余人等,由守仁暂时看顾,在此地原地休息,不得随意走动。”
“是,父亲(大伯)!”
严景明和严景辉齐声应道。
严守仁也默默点头,向前一步,安静地站在了休息的族人前方。
三人施展轻身术,脚踏荒草乱石,向着半山腰那处在地契上有标注的“原有洞府”位置掠去。
越是上行,灵气并未见浓郁多少,反而更显荒凉。
不多时,一处位于山腰背阴面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洞口被厚厚的藤蔓和苔藓覆盖,仅容一人弯腰通过,旁边歪歪扭扭刻着“翠云”二字的石匾早己残破不堪,几乎被风雨侵蚀殆尽。
严景辉上前,挥动手中长剑,几下斩断藤蔓,露出了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混杂着腐土和湿气的霉味扑面而来。
严知景率先走入,洞内并不深,只有十余丈,分内外两间。
外间似是个简陋的客厅,只有一张倾倒的石桌和几个石凳;内间则是修炼室,只有一个积满灰尘的蒲团孤零零放在中央。
洞壁之上,有几道深刻的爪痕,似是妖兽所留,顶部还有一处明显的裂隙,正滴滴答答渗着水珠。
所谓的灵脉节点,就在那蒲团下方,灵气比之外面,也只是稍微集中了那么一丝。
“这…这也能叫洞府?”
严景辉忍不住抱怨,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碎石,“怕是废弃了不知多少年,连个遮风挡雨都难!”
严景明眉头紧锁,仔细查看着洞壁的爪痕和顶部的裂隙,沉声道:“父亲,此地需大力修缮,否则无法居住。
而且这爪痕…看来此地以前并非无主,还需提防妖兽回巢。”
严知景默然不语,他走到那蒲团前,伸手拂去灰尘,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流,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青玄宗用这等荒僻之地换取他一次偶然的救命之功和全部积蓄,说起来,竟也不知是谁更亏一些。
他压下心头杂念,转身道:“景明所言不错。
此地暂不宜居。
我们先下山,规划驻地。”
回到山下,族人们看到三人面色凝重,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严知景不再耽搁,他站在一块较高的岩石上,目光如炬,扫视着翠屏山南麓这片相对平缓的坡地。
这里背靠山体,面朝南方,能接引更多阳光,前方不远处还有一条细细的山溪流过,是目前看来最适合建立家族驻地的地方。
他伸手指点:“我意,家族驻地便建于此地!
祠堂乃家族魂灵所系,立于最内,靠山而建,需最先动工!
其后环绕祠堂,修建议事厅、藏经阁(目前只有几枚玉简)、库房!
族人居所依次向外辐射!
灵田区,便开辟在那山溪之畔,土质虽贫,引水灌溉较为便利!”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格局初定,让茫然的族人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眼下,首要之事是安身!”
严知景声音一沉,“所有炼气中期以上族人,随我清理场地,砍伐树木,开采石料!
妇孺及修为较低者,负责收集藤蔓、清理杂草、准备饭食!”
命令下达,无人敢怠慢。
生存的压力压倒了一切情绪。
严景明、严景辉率先行动起来,组织青壮男丁,挥起柴刀斧头,砍向那些纠缠的灌木和不算高大的树木。
“嘿——嘿——”沉重的号子声响起,几人合抱粗的树木被绳索拉动,缓缓倒下,激起一片尘土。
女眷和孩子们则在几位年长妇人的带领下,用简陋的工具割除荒草,将韧性十足的藤蔓收集起来,编结成绳。
另有几人寻来较为扁平的石块,开始垒砌简易的灶台。
严守仁没有加入任何一队,他默默走到堆放工具和少量粮食的地方,主动担负起看管之责,并仔细地将族人砍伐下来的木材按照粗细、材质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又将采集来的可用藤蔓理顺盘好。
他做事极有条理,虽然无声无息,却让杂乱的后勤渐渐变得井然有序。
严知景也没有闲着,他亲自勘定祠堂和议事厅的精确位置,并用灵力在地面上刻画下基础的轮廓。
遇到特别巨大的岩石,他便会出手,指尖青光闪烁,施展锋锐术或撼地术,将岩石切割或震碎,方便族人搬运。
每一次动用灵力,他都能感到丹田处传来的隐隐刺痛和经脉的滞涩,那是旧伤在警示他,但他面色如常,没有丝毫表露。
日落西山,晚霞将翠屏山染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
一天的劳作,只是清理出了一片不大的空地,堆满了木材和石料。
族人个个筋疲力尽,手上磨出了水泡,身上沾满了泥污。
简单的晚饭后,众人围坐在新升起的几堆篝火旁,沉默地啃着干粮,气氛低迷。
孩童忍受不了疲累和委屈,低声啜泣起来,更添几分凄凉。
严知景站起身,没有多言,只是提起一把族人新打造的、还带着毛刺的镢头,走向那片规划中的祠堂地基中心。
他挥起镢头,用力刨下!
“咚!”
一声闷响,镢头深深嵌入坚硬的土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他。
严知景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沉默而坚定地挖掘着。
泥土在他脚下翻飞,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灰色的衣袍。
他那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在身后巨大的山影衬托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执拗,仿佛要将整个家族的根基,用自己的双手,硬生生从这片荒芜之地中刨出来!
严景明站了起来,默默拿起另一把工具,走到父亲身边,开始挖掘。
严景辉抹了把脸,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也加入了进去。
接着是严守仁,他拿起一把简陋的石锤,开始敲打那些较大的土块。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族人站了起来,拿起手边任何能用的工具,加入了这沉默的奠基仪式之中。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工具碰撞泥土石块的声音,以及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这片初临的夜空下。
夜色渐深,一轮残月挂上枝头。
严知景让疲惫不堪的族人们先去休息,只留下几个核心子弟值守。
他独自一人,走到那片刚刚清理出来、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祠堂地基中央。
他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储物袋中,请出了以他父亲为首的几位先祖的牌位。
这些牌位用料普通,甚至有些陈旧,却是严家目前仅有的传承象征。
没有香案,他便搬来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没有香烛,他便折了三根细长的枯枝,以灵力引燃顶端,插在石前。
青烟袅袅升起,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孤首。
严知景整理了一下破旧的法袍,对着牌位,郑重地跪拜下去。
“严氏不肖子孙知景,叩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野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沉重。
“子孙无能,累及家族漂泊半生,至今方得此荒山立足。
此山贫瘠,灵脉微末,前路艰险,强敌环伺。
孙,身负暗伤,恐时日无多,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深愧对先祖厚望。”
他抬起头,望着那袅袅青烟,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凉与疲惫,这神情,他在族人面前从未显露过分毫。
“然,”他话锋一转,声音虽低,却透出一股钢铁般的决意,“我严氏血脉未绝,族魂未散!
今率全族于此,胼手胝足,开辟荆荒!
孙,严知景,在此立誓,必竭尽残生之力,护佑族人,延我血脉!
纵使身死道消,亦要为此地,打下万世不易之基业!
恳请列祖列宗,佑我严家,渡过难关,仙路……得续!”
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新翻的泥土上,久久不曾抬起。
月光洒落,将他跪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与身后黑暗的、沉默的翠屏山融为一体。
今夜,严家的根,算是以一种最艰难、最原始的方式,埋进了这片名为翠屏山的土地。
未来如何,无人可知。
但至少在此刻,希望的火种,并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