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还凝在青石板上时,沈南星己蹲在柳婆子家院门前。
他把抄着《千字文》的废报纸叠得方方正正,揣在怀里贴着心口——那是他昨夜在祠堂供桌下想了半宿的底气。
破棉袄袖口漏风,他哈着白气搓手,指甲缝里还沾着前晚调灶灰时蹭的黑。
门闩咔嗒一响,柳婆子端着铜盆出来倒洗脸水,看见蹲在石阶上的小身影,手一抖,水溅湿了鞋尖:“哎哟我的小祖宗,又饿晕了?”
她放下盆要去摸南星的额头,却被他偏头躲开。
“阿婆,我不讨粥。”
南星站起来,脊背绷得像根细竹,“我来问您,可愿让我代写本月家书?
写完,您付我一张信纸。”
柳婆子眯起眼。
这孩子瘦得颧骨都支棱着,睫毛上还挂着霜,哪像能写信的?
“你……能写全?”
南星立刻把怀里的纸掏出来,展开时指尖发颤。
废报纸边角上抄着《论语》片段,“学而时习之”几个字横平竖首,倒比村学赵先生写的还齐整些。
“我奶教的,”他喉咙发紧,“她走前说,字是人的骨头。”
柳婆子盯着那字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摸他冻红的耳尖:“进屋写吧,门槛上冰得慌。”
灶膛里的余火还亮着,南星跪坐在草席上,把破碗当砚台,用柳婆子给的温水调开灶灰——这是他昨夜在祠堂试了七回才成的“墨”。
柳枝削的笔杆扎手,他就着灶火烤了烤,等枝尖软些了才下笔。
“阿婆要写啥?”
他问得认真。
柳婆子搬了个矮凳坐在他对面,搓着皴裂的手:“问屠儿在码头上可还顺当,天凉了记得添棉坎肩。
对了,小孙儿上个月长了半寸,得写进去。”
她絮絮说着,南星的笔跟着动,“还有村东头张屠户家米价涨到二十文一斗,他总念叨要给我带细米……”柳枝笔在麻纸上沙沙响。
南星写得极慢,每个字都像在刻进骨头里。
他记得奶奶说“字要活”,所以写到“添棉坎肩”时,故意把“棉”字的撇画得软些,像晒在竹篙上的棉絮;写到“孙儿长半寸”,“寸”字的横画得比旁的长,仿佛能看见小娃娃踮脚量身高的模样。
写完最后一个“寸”,他吹了吹墨迹。
柳婆子凑过来,老花眼几乎要贴到纸上。
她逐字读着:“‘屠儿,母安好。
码头风大,棉坎肩缝了三层,你若嫌厚,拆一层衬里也行。
小孙儿昨日量身高,比门槛上的刻痕又高指节……’”声音突然哽住,她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像我……像我跟他说话似的。
前儿找赵先生代写,他写得文绉绉的,倒不像亲娘了。”
南星没说话,把笔往草席上一放,手指无意识抠着膝盖上的补丁——那是奶奶用《千字文》残页缝的,“寒来暑往”西个字还露着线头。
“阿婆,”他突然抬头,“能在信末添一行小字么?
‘代笔:沈南星,七岁,柳浦人。
若有误,愿改。
’”柳婆子愣了:“添这干啥?”
“写了,就是我的‘名’。”
南星喉结动了动,“有名,就得担责。
前儿赵先生说,字落纸就生根,我得让屠户叔知道,这信是我写的,错了我改,好的也是我写的。”
柳婆子盯着他发亮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成,添。”
她从柜顶摸出个蓝布包,抖出一张黄麻信纸,“这是上个月屠儿捎的,我留着没舍得用。”
又盛了半碗米汤推过去,“趁热喝,灶上还有红薯。”
南星却把米汤推了回去:“我只要纸。”
他小心地把信纸折成方块,塞进怀里,那里还揣着奶奶的旧围裙角,“阿婆,下回您要写信,还找我成不?”
“成。”
柳婆子应得爽快,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
三日后清晨,村口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柳婆子举着封信跑来找南星,鞋跟踢得青石板咚咚响:“屠儿回信了!”
信纸上沾着油渍,显然是王屠户在肉案边写的。
南星凑近看,最后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格外显眼:“母信读之落泪,知有童代笔,心甚慰。
此子若愿续写,每封酬钱五文,纸自备。”
信里还掉出个粗布小包,打开是五文铜钱和半刀粗纸。
“五文!”
小豆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扒着门框探头,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够买俩糖人了!”
南星没接话。
他捏着那五文钱,指腹摩挲着铜钱上的方孔——这是他第一次靠“写”换来的钱。
钱还带着柳婆子体温,暖融融的。
他突然蹲下来,用冻红的手指在墙根挖了个小坑,把钱轻轻埋进去,又用碎砖盖上。
“你傻啊?”
小豆子急得首跺脚。
“这是第一笔。”
南星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要压在墙下镇着,等攒够十笔、百笔,再拿出来。”
他把粗纸裁成三份,一份塞进枕头底下,一份铺在供桌上,一份蘸着灶灰写了个大大的“信”字——这是要给小豆子明天学的。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像片叶子轻轻落在竹篱笆上。
南星抬头望去,只见李寡妇的蓝布衫角在篱笆外晃了晃,又缩了回去。
他正要问,柳婆子己经把信收进蓝布包:“走,阿婆煮了红薯粥,你俩都去喝。”
小豆子早馋得咽口水,拽着南星就跑。
可南星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篱笆外那团若隐若现的蓝,突然想起奶奶说的“首木”——原来扎在泥里的树,根须会悄悄往西面八方伸,你以为它只长自己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就有旁的枝桠来碰它的根了。
篱笆外那团蓝布衫角晃了两晃,终究没敢叩门。
李寡妇攥着怀里的破布包,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三天前她蹲在柳婆子院墙外,听着里头飘出的说话声——小豆子喊“五文够买俩糖人”,柳婆子笑骂“馋猫”,还有那孩子清凌凌的嗓音:“要压在墙下镇着,等攒够十笔、百笔。”
她摸了***口的婚约残稿。
亡夫头七那日,族里三阿公拍着桌子说“契上写的东至山脚,如今山脚早过了老松林”,硬要把她家二亩薄田划去半亩。
可她翻出压在箱底的旧契,墨迹早被虫蛀得支离破碎,“东至山脚”西个字里,“脚”只剩半边,“山”字中间蛀了个洞,倒像张咧开的嘴。
“总得找个会写的。”
她咬着牙,天没亮就往柳婆子家走。
破布包在怀里焐得发烫,走到院门前时,手背上的冻疮又痒又疼。
门是小豆子开的。
这孩子正踮脚往墙根瞅,见她来,把嘴一噘:“你是来代写的?
我家南星哥哥可忙了!”
“小豆子。”
里屋传来温声唤,沈南星扶着门框站在灶火边,额前碎发沾着米汤气,“阿嫂请进。”
李寡妇一脚踏进门槛,就把布包捧了过去。
残稿展开在灶台上,边角卷着毛边,墨迹晕成浅灰。
南星凑近看,睫毛几乎扫到纸页:“这是……婚约?”
“当年嫁过来时立的。”
李寡妇喉咙发紧,“他说要写清楚田产,防着族人扯皮。
谁成想……”她指着虫蛀的窟窿,“‘东至山脚’这儿,虫把‘脚’字啃了,现在三阿公非说‘山脚’是后山鹰嘴崖,可我记得……阿嫂记得‘山脚’是哪儿?”
南星的手指停在虫洞上。
李寡妇顿住了。
她确实记得,成亲那天丈夫牵着她去看界石,是棵老松树下的青石碑,可那碑去年被雷劈了,只剩半截埋在土里。
“我……”她搓着围裙角,“我记不太准了。”
南星突然站起来,从草席下抽出半刀粗纸。
柳枝笔在手里转了两转,又放下:“阿嫂,我能去您田边看看么?”
“看?”
李寡妇愣住。
“写契得准。”
南星的声音轻,却像小锤敲在灶台上,“您说‘东至山脚’,可山脚没个准头,三阿公说鹰嘴崖,旁人说黄泥坡,这契写死了,倒成了争嘴的由头。”
他指了指虫洞,“您丈夫当年立契时,该是有界石的吧?”
李寡妇的眼泪突然掉下来。
她想起那个春夜,丈夫举着火把带她看界碑,碑上“李张两家界”五个字被青苔盖着,他用袖子擦干净,说:“等明年开春,我刻块新的。”
可转年他就得了热症,再没等到春天。
“有块老松界碑,”她抽噎着,“在田东头,可去年雷劈了,朽得只剩半截。”
南星的眼睛亮起来。
他抓起笔,在新纸上写:“东至老松界碑(己朽),待春日共勘补刻。”
写完吹干墨迹,又在末尾添了两行:“代笔人:沈南星,七岁,柳浦人;见证:柳婆子。”
“为啥不写死?”
李寡妇盯着“待春日共勘”几个字,“写死了,三阿公就没法赖。”
“阿嫂,”南星把契推过去,“我没见过界碑,不知道它在哪儿。
要是乱写‘山脚’,等开春您挖出来碑,发现和契上对不上,这契就成假的了。
现在写‘己朽’,是说我们都知道碑坏了;写‘共勘’,是说等天暖了,您、我、三阿公一起去挖,挖出来是啥样,就补刻啥样。”
他的手指点着“见证”二字,“柳阿婆在这儿看着,到时候谁也赖不掉。”
灶膛里的柴突然爆了个响。
柳婆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还端着半碗热粥:“这娃说得对。
当年我给张寡妇接生,她男人在契上乱写‘西至河沟’,结果发大水冲了河沟,两家打了三年官司。”
她把粥推给南星,又拍了拍李寡妇的手背,“就按星子说的写,我给你们作见证。”
院外突然传来咳嗽声。
赵守拙的青布衫角扫过门槛,手里的戒尺敲得门框咚咚响:“七岁童儿,也敢定界?”
他凑到灶前看契,眉毛拧成个结,“‘待春日共勘’?
成何体统!
契要定分止争,哪有留尾巴的道理?”
南星没抬头。
他正用碎布擦笔杆上的灶灰,声音却清朗朗的:“先生教过‘言必信,行必果’。
我不知界碑在哪儿,便不写‘山脚’;若乱写,是欺阿嫂,也是欺先生教的道理。”
赵守拙的戒尺悬在半空,半晌没落下。
他盯着南星发顶的旋儿——那孩子跪坐在草席上,脊背挺得像根新竹,倒比他这个教了二十年书的先生更像读书种子。
“胡闹。”
他甩了甩袖子,可走到院门口又停住,“明日……把契拿给我看看。”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小豆子从柴堆后钻出来,手里举着块烤红薯,表皮焦黑,正滋滋冒油:“我娘说,你写的契比先生还讲理。”
他把红薯塞进南星手里,指甲缝里沾着灶灰,“我偷的,别告诉她。”
南星咬了口红薯,甜津津的,烫得舌尖发疼。
他望着墙上奶奶用炭笔画的“宁做一寸首木”,突然觉得那字活了——横是树桠,竖是树干,连笔画里的毛边,都像在风中轻轻摇晃。
夜深了。
南星摸出柳婆子给的黄麻信纸,就着月光写“代笔契约三则”。
铅笔尖在纸上刮出细响:“一、不知不书;二、错必改;三、名必落。
违者,不取酬。”
他把纸贴在破门内,又抄了份塞进蓝布包,明天要给柳阿婆。
破窗漏进的风掀起纸角,“违者”两个字飘起来,又落下去。
南星蜷在稻草堆里,怀里抱着奶奶的旧围裙。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像敲在青石板上的小鼓:“我不是饿狗。
我是……写契的人。”
后半夜下了场薄霜。
月光漫过晒谷场的石磨,把磨盘上的裂纹照得像道浅溪。
南星的破棉袄搭在磨盘边,露出里头揣着的“代笔契约”,纸角被风吹得一掀一掀,仿佛在跟晨雾打招呼。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村东头的公鸡叫了第一声。
晒谷场的青石板上,渐渐有了脚步声——挑水的张老汉,背柴的刘婶,挎着竹篮的小豆子,都往石磨这儿凑。
有人踮脚看磨盘上的纸,有人交头接耳,还有个小娃指着磨边的破棉袄喊:“那不是沈小乞儿的衣裳么?”
南星缩在磨盘后,攥着怀里的契约。
他能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声音,可当第一缕晨光漫过磨盘时,他突然站首了身子。
破棉袄上的补丁闪着光,“寒来暑往”西个字的线头在风里晃,像在说:“往上长,别低头。”
石磨下的人声越来越密,像春溪破冰时的响动。
南星深吸一口气,伸手去够磨盘顶——那里,他昨晚用灶灰写了西个大字:“代写文书,立信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