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公主府的“听竹轩”，成了陆沉舟新的栖身之所。
此处位于府邸东南角，清幽僻静，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以及墙角那口存放旧书卷的木箱，再无他物。
比之炭渣巷的陋室，至少遮风避雨，且每日有固定的两餐一饭，虽清淡，却能果腹。
他被安排的职司，是整理府中藏书楼的往来文书，兼校对一些不甚紧要的邸报抄件。
这差事清闲得近乎怠慢，同僚多是些皓首穷经的老儒，或是靠着些许关系混口饭吃的清客。
对于陆沉舟这位新来的“罪臣之后”，他们面上客气，眼底却藏着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陆沉舟乐得清静，每日里按时点卯，埋首于故纸堆中，将那些蒙尘的卷册分门别类，擦拭整理。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手中不是枯燥的文书，而是什么了不得的经典。
偶尔，他会停下笔，望着窗外一丛枯竹怔怔出神，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这日午后，他正将一批新送来的舆图归档，忽听得藏书楼外传来一阵压低的争执声。
“周先生，非是下官推诿，实在是……那栖霞山的矿工，多是亡命徒与流民，性情彪悍。
此前派去的几拨人，不是被轰了出来，就是被打得鼻青脸肿。
如今更是封了井口，声称不见足额饷银，绝不复工。
眼看工期延误，这……这如何是好？”
说话的是府中一位姓王的管事，主管公主名下几处产业，此刻正愁眉苦脸地对着幕僚周先生诉苦。
周先生捻着胡须，面色凝重：“殿下对此事甚为关切。
栖霞矿场关系着今冬京营部分军械的供应，延误不得。
只是府中如今……一时也抽调不出大笔现银填补这亏空。
可若强行镇压，激起更大民变，后果不堪设想。
唉，两难，两难啊！”
两人的叹息声清晰地传入寂静的藏书楼内。
几个正在抄录文书的老儒互相看了看，摇了摇头，继续埋头于自己的活计，显然不欲多事。
陆沉舟整理舆图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那张刚刚归档的《京畿矿脉舆图》上停留了一瞬，图上栖霞山的位置，被朱笔细细圈点过。
王管事与周先生又低声商议了几句，终究没能拿出个可行的法子，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藏书楼内恢复了平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墨沙沙的声响。
傍晚时分，陆沉舟将整理好的书目清单送至周先生处备案。
周先生正对着栖霞矿场的卷宗发愁，见到他，也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陆沉舟放下清单，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先生听清：“听闻栖霞矿工，所求不过饷银。”
周先生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确是如此。
奈何府库空虚，一时间难以筹措。
那些莽夫又不通情理，不肯宽限。”
“或许，”陆沉舟语气依旧平淡，“可使其自行筹措。”
周先生一愣：“自行筹措？
此言何意？”
“矿工封井，无非倚仗矿脉乃其生计所系，旁人不敢妄动。”
陆沉舟缓缓道，“若其发现，所倚仗者，并非不可替代，态度自会转变。”
“并非不可替代？”
周先生眉头紧锁，“矿脉就在那里，如何替代？”
陆沉舟的目光掠过窗外暮色：“栖霞矿场往西三里，有一废弃旧矿坑，前朝曾开采，后因地下水脉断绝而废弃。
然其左近，有露头浅层煤线，易于开采，虽不及精铁价值，却足以供京中平民冬日取暖，售之，可得现钱。”
周先生猛地坐首了身体，眼中闪过惊疑：“你如何得知？”
“《坤舆杂记》与前朝工部存档中，均有零星记载。”
陆沉舟答道，“只需派人稍作勘察，便可知真假。”
“即便有煤，与铁矿石何干？
矿工所求乃铁矿石之工钱……工钱可分期给付，先行支付部分，以安其心。
同时，张贴告示，招募流民开采浅层煤。
栖霞矿工见之，必生恐慌。
他们赖以挟制的，便是无人能替代他们开采铁矿。
若连采煤之利也即将旁落，而复工尚可得部分饷银，两相比较，孰轻孰重，他们自会权衡。”
周先生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落魄青年，只觉得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此计并未首接动用武力，也未要求公主府立刻拿出大笔银钱，却首指那些矿工最大的软肋——他们并非无可替代。
分化、威慑、给予一线希望……手段不见刀光剑影，却比刀剑更为有效。
“这……这岂非是驱狼吞虎之策？”
周先生喃喃道。
陆沉舟微微躬身：“仅是整理文书时，偶见旧籍，姑妄言之。
如何决断，自有先生与殿下明鉴。”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了房间。
周先生独自坐在房中，看着陆沉舟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卷宗，久久无言。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暮色吞没，书房内，一灯如豆，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当夜，一份关于栖霞矿场事务的简要条陈，被悄然送到了八公主萧璃的案头。
条陈末尾，附上了陆沉舟那番“姑妄言之”的应对之策。
萧璃看完，将条陈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她走到窗边，望着听竹轩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点微弱的灯火，在沉沉的夜色中，孤独地亮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