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原来是有形状的。
它像一层湿冷的灰色薄膜，包裹着墓园的每一个角落，粘稠地附着在每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身上。
沈知微站在其中，感觉自己像一枚被琥珀凝固的昆虫，动弹不得，连悲伤都变得迟缓而隔膜。
照片上的顾云舟笑得一如既往的张扬，仿佛随时会从墓碑上跳下来，搂住她的肩膀说：“微微，走，我带你去兜风。”
一场普通的雨夜车祸。
警方是这么说的，保险公司是这么说的，所有的亲戚朋友也都是这么说的。
可为什么，她记忆里最后关于云舟的画面，总是掺杂着刺眼的无影灯、金属冰冷的反光，和一股怎么都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知微。”
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恰到好处地切断了那些混乱的思绪。
同时，一把宽大的黑伞罩在她头顶，隔绝了江南绵绵的、永无止境般的雨丝。
是陆承轩。
他穿着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雨天的晦暗反而更衬出他面容的清晰和冷静。
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悲恸与关切。
他是云舟的叔叔，虽然只年长十岁，却因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成了顾家此刻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谢谢小叔。”
沈知微哑声回应，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黑色风衣。
陆承轩的安排无微不至，从葬礼流程到安抚几近崩溃的公公婆婆，一切都井井有条。
他像一个精密运行的算法，稳定地处理着这场悲剧带来的所有混乱。
完美得，让人心生异样。
人群开始稀疏散去。
沈知微以想单独待一会儿为由，留在了墓园。
陆承轩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她几乎想立刻低头。
但他没有坚持，只将伞柄递到她手里，轻声嘱咐：“别太久，容易着凉。
我在车里等你。”
他的体贴，像一件尺寸完全合身却莫名硌骨的衣服。
雨丝变得细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雨打树叶的沙沙声。
沈知微望着墓碑，试图挤出一滴应景的眼泪，眼眶却干涩得发痛。
她的悲伤被一种巨大的空洞感取代，关于云舟最后时光的记忆，模糊得像隔了层厚厚的磨砂玻璃。
就在这时，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不知从何处飞来，或许是受了哀乐的惊吓，扑棱着翅膀，一头撞进了葬礼临时搭建的、透明的雨棚里。
它被困住了。
鸟儿惊慌失措，开始一次次地朝着透明的塑料顶棚撞去。
“砰……砰……砰……”声音不大，却沉闷而执拗，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刺耳。
它看得见外面的天空，却一次次被无形的障碍弹回，徒劳地挣扎。
沈知微的心跳，莫名地跟着那撞击声同步。
忽然，一段尖锐的、完全陌生的画面再次劈入她的脑海——不是雨夜公路！
不是失控的汽车！
是惨白得刺眼的光，是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是仪器有规律的、催命般的滴答声，还有……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呃……”她猛地捂住嘴，一阵剧烈的恶心感袭来，眼前发黑，踉跄着扶住冰凉的墓碑才没有软倒。
“知微！”
陆承轩去而复返，动作快得惊人，几步便跨到她身边，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透过薄薄的衣服料子，传递来一种近乎霸道的安定感。
“你怎么了？
脸色这么难看。”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错辨的担忧，但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她的脸，像最精密的传感器在检查一个异常数据。
“我……”沈知微喘着气，额角渗出冷汗，“我刚刚……好像又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看到什么？”
陆承轩的声音放得更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引导性。
“很亮的光……像是手术灯……还有……血的味道……”她语无伦次，那段画面来得迅猛，消散得也快，只留下心悸的余波和胃里的翻江倒海。
陆承轩沉默了片刻，那沉默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随即，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权威般怜悯的语气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医生提前跟我说过，巨大的打击可能会让你产生一些混乱的、不真实的记忆片段，大脑在试图自我保护。
别怕，那都不是真的，只是幻觉。”
他的怀抱很温暖，话语严谨，符合科学，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褶皱的力量。
沈知微紧绷的神经，在那熟悉的雪松淡香与沉稳心跳中，一点点松弛下来。
是啊，权威的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她只是太累，太悲伤了，才会产生这些可怕的幻觉。
“走吧，我们回家。”
陆承轩半扶半抱着她，向墓园外走去。
经过那个雨棚时，沈知微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那只鸟己经不见了，不知是终于找到了出口，还是力竭坠下。
陆承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温和得像在安慰一个孩子：“别担心，它很快会找到出去的路。”
后来，当沈知微被困在那座用温柔和谎言筑成的、看不见墙壁的宫殿里时，她才猛然醒悟——陆承轩当时说的，从来就不是那只鸟。
他说的是她。
而那层它一次次撞上去的、看不见的透明障碍，就是他早己为她量身打造好的，全世界最坚固、也最完美的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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