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灯簪上雪

第一章 雨锁牢门暮春的雨，像是要把整个京城泡酥。大理寺地牢的石壁上渗着黏腻的水珠，

一滴、两滴，砸在苏珩脚边的镣铐上，溅起细碎的凉意，又顺着铁环的纹路滑下去，

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苏珩靠着潮湿的墙壁坐着，玄色囚服早已被汗水和霉气浸得发硬，

领口处还沾着干涸的血渍——那是昨日狱卒试图逼供时，他反抗留下的。他抬起头，

望着牢门外那点摇曳的昏黄灯影，听见熟悉的靴声由远及近，踏过积水的青石板，

发出“嗒、嗒”的声响，沉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谢临。牢门被推开的瞬间，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飘了进来，与地牢里的腐臭气息格格不入。谢临站在门口，

身着绯色丞相官袍，腰间系着明黄色玉带，长发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他比三年前高了些，

眉眼间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添了几分官场打磨出的冷硬，只是那双曾经总含着笑意的眼睛，

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到半点温度。“陛下有旨，念及你我旧情，赐你全尸。

”谢临的声音比地牢的石壁还要冷，他抬手，身后的侍从立刻递上一个托盘，

上面放着一只白瓷碗，碗里的毒酒泛着浅淡的琥珀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块凝固的泪。

苏珩缓缓直起身，铁链拖动时与青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他看着眼前的谢临，

忽然笑了，嘴角的伤口因为牵动而裂开，渗出一丝鲜血：“谢相爷，别来无恙？

”谢临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托盘上的瓷碗轻轻碰了一下托盘，发出“叮”的轻响。

他别过脸，避开苏珩的目光，声音平淡得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苏将军通敌叛国，

证据确凿，今日伏法，是罪有应得。我身为当朝丞相，不能因私废公。”“证据？

”苏珩猛地拽紧铁链，手腕被铁环磨得通红，旧伤裂开，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滴在镣铐上，

晕开一小片暗红，“你说的证据，是那封你亲手仿我笔迹写的‘通敌密信’，

还是你让人调换了押运路线，导致边境十万石粮草被劫的‘罪证’？谢临，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一切不是你布下的局？”牢门外的雨突然大了，

狂风卷着雨水砸在牢门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为苏珩的质问助威。谢临沉默了，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苏珩脚边的水洼上，那里映着他模糊的影子，

陌生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心悸。良久，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轻轻放在托盘上。

那是一枚青白玉平安扣，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苏”字——这是当年苏珩母亲临终前，亲手交给谢临的，说“阿临，

阿珩性子烈，以后你多帮衬他些，这枚平安扣，你替他收着，保佑他平安顺遂”。“阿珩，

我别无选择。”谢临的声音低得像呢喃，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新帝登基才半年，根基未稳，

疑心又重。你苏家手握京畿卫戍权，你大哥苏瑾是禁军统领，你父亲是前朝太傅，

满朝文武半数都与苏家有交情——这样的苏家，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若我不扳倒你，

下一个死的，就是我，还有阿瑶。”提到“阿瑶”，苏珩眼中的戾气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软的痛楚。阿瑶是谢临的妹妹，比他们小两岁，自小跟着他们一起长大。

她像个小尾巴，总是跟在苏珩身后，甜甜地喊他“阿珩哥哥”；她怕黑，每次上元节看灯，

都要攥着苏珩的衣角；她喜欢桃花，说等春天桃花开了，要嫁一个会为她种满院桃树的人。

去年冬天，阿瑶染了风寒，高烧不退。那时苏珩刚从边境回来，听闻消息，

冒着鹅毛大雪跑遍了京城，才在城西的药铺买到一支百年老参。他守在阿瑶床边，

亲手给她熬药，看着她喝完药后渐渐红润的脸色，笑着说：“阿瑶，等明年春天，

我就把我院子里的桃树移栽到你窗前，等桃花开了，我就娶你过门。”阿瑶当时还红着脸，

轻轻捶了他一下，说“阿珩哥哥坏死了”，眼里却满是欢喜。“阿瑶……知道吗？

”苏珩的声音发涩，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疼。谢临的喉结艰难地滚了滚，

他摇了摇头，眼神躲闪：“我没告诉她。我只说你接到圣旨，要去边境平定蛮族叛乱，

要很久才能回来。”他顿了顿，端起托盘上的白瓷碗，递到苏珩面前，“喝了吧，少受点罪。

我会告诉阿瑶，你在边境立了大功，只是……再也回不来了。”苏珩看着那碗毒酒，

又看了看托盘上的平安扣，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伸出手，接过瓷碗，

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像触到了那些逝去的时光。他仰头，将毒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顺着食道往下滑，一路烧到五脏六腑，

可他却觉得心里更疼——疼那些年一起在桃花树下喝酒的时光，疼阿瑶还在窗前等着桃花开，

疼谢临终究还是选择了权力，舍弃了他们二十多年的情分。毒发的速度很快，不过片刻，

苏珩就觉得眼前发黑，四肢开始僵硬。他死死攥着那枚平安扣，指甲几乎要嵌进玉里。

恍惚间，他看见牢门外闪过一抹粉色的身影，像极了阿瑶常穿的那条桃花裙。

他想喊她的名字，想告诉她不要等了，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最后一点意识，停留在了那年春天，

阿瑶站在桃树下，笑着对他说“阿珩哥哥，桃花开了”。第二章 宫墙泪痕同一时刻，

宫墙深处的长乐宫偏殿里，阿瑶正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信纸是用苏珩常用的桃花笺写的，上面只有几个字：“阿瑶亲启，待桃花开时，

我便……”后面的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清。这封信是三天前，

一个小太监偷偷塞给她的。小太监说，这是苏珩在牢里写的，托他务必交给阿瑶。

阿瑶拿着信，哭了整整三天，眼睛肿得像核桃，连饭都没吃几口。“姐姐，你告诉我，

阿珩是不是出事了？”阿瑶抬起头，望着面前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当今皇后林微，

也是她的表姐。林微比她大五岁，自小就护着她，可自从林微入宫成为皇后，

就越来越陌生了。林微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诗集，可眼神却有些涣散。

听到阿瑶的话，她放下诗集，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阿瑶身边，伸手想扶起她：“阿瑶，

别胡思乱想。苏将军是去了边境，前些日子还传来消息，说他击退了蛮族，

陛下还要封他为镇国将军呢。等他打完仗，就会回来娶你了。”阿瑶猛地甩开她的手，

眼泪又掉了下来：“姐姐，你别骗我了！”她把手里的信纸递到林微面前，声音颤抖，

“这是阿珩给我的信，他只写了一半，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前几日，我偷偷去大理寺，

听见狱卒说‘苏将军明日就要问斩’，我想冲进去，却被哥哥拦住了。哥哥说，

让我忘了阿珩，说他不值得我等。可阿珩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通敌叛国的，姐姐，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微看着那封残缺的信，心里一阵刺痛。

她何尝不知道苏珩是被冤枉的？那封“通敌密信”，

是她亲眼看着谢临仿造的；边境粮草被劫，

是谢临联合她的父亲——当朝太尉林嵩一起策划的。他们这么做，都是为了迎合新帝的心意，

铲除苏家这个“心头大患”。可她不能说。新帝疑心重，若是让他知道她泄露了秘密，

不仅她会性命难保，整个林家，还有阿瑶，都会受到牵连。“阿瑶，”林微的语气冷了下来，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阿瑶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陛下已经下旨，

不准任何人再提苏珩之事。你若是再胡言乱语，不仅会连累你哥哥，还会连累整个谢家，

甚至……林家。你想让我们都死吗？”阿瑶愣住了，

她没想到一向温柔的表姐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看着林微冰冷的眼神，忽然觉得陌生极了。

小时候，林微会把宫里的点心偷偷带给她吃，会听她讲和苏珩、谢临的趣事，

会在她受欺负时挺身而出。可现在，她成了皇后，却再也不是那个会护着她的表姐了。

“你们都在骗我，”阿瑶缓缓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你们为了权力，为了地位，什么都可以舍弃。亲情、友情、爱情，在你们眼里，

都比不上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你们赢了，却什么都没了。”说完，阿瑶转身跑出偏殿。

外面的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混着泪水，一起往下淌。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知道不能留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不能再面对那些虚伪的笑脸。

林微看着阿瑶消失在宫墙拐角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走到窗边，

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阿瑶总是跟在她身后，

甜甜地喊她“表姐”；想起阿瑶说，等苏珩回来，要请她喝喜酒；想起她曾经答应过阿瑶，

要永远护着她。可现在，她却亲手把阿瑶推向了绝望的深渊。“皇后娘娘，太尉大人求见。

”门外传来宫女的禀报声。林微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宫装，

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让他进来。”林嵩走进来，他穿着紫色太尉官袍，

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娘娘，好消息。苏珩已经伏法了，苏家也被抄了，苏瑾被流放，

苏太傅病重，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陛下龙颜大悦，说要重重赏我们林家。

”林微看着父亲得意的嘴脸，心里一阵恶心。她冷冷地说：“父亲，你开心就好。只是，

阿瑶知道了苏珩的事，刚才跑出去了，你派人去找找她，别让她出什么事。

”林嵩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出什么事？等她想通了，自然会回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巩固我们林家的地位，等陛下彻底信任我们了，我们就能……”“父亲！

”林微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阿瑶是你的外甥女，是我的表妹，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冷漠？”林嵩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娘娘，你怎么了？

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林家，为了你能坐稳皇后的位置。若是心慈手软，

我们早就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了。你忘了，当年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若不是苏家当年不肯出手相助，你母亲也不会……”“够了！”林微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累了，父亲请回吧。”林嵩看着女儿冰冷的眼神，

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偏殿。偏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林微走到桌前，拿起那封残缺的信，指尖轻轻拂过上面模糊的字迹。她忽然觉得，

这皇宫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困住了她，也困住了所有人。他们都在为了权力而挣扎，

却不知道，权力越大，失去的就越多。第三章 桃花泣血次日清晨，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

洒在京城的街道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可大理寺外，却一片死寂。

苏珩的尸体被抬出来时，身上盖着一块破旧的白布，看不清面容。百姓们围在路边，

有人唾骂他“通敌叛国，死有余辜”，有人却在偷偷抹眼泪——他们记得，去年冬天，

是苏珩带着士兵，把朝廷发放的赈灾粮草分给受冻的百姓；是苏珩率领军队，

在雁门关击退了入侵的蛮族，守护了京城的安宁。谢临站在城楼上，

望着苏珩的棺木被抬向城外的乱葬岗，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平安扣。

平安扣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可他却不敢松开。他想起那年上元节，朱雀街灯火通明，

他和苏珩偷偷买了一壶梅子酒，躲在街角的台阶上喝。苏珩喝醉了，拍着他的肩膀，

笑着说：“谢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永远不分开。以后我娶阿瑶，

你娶……你娶谁都行，我们还要做邻居，让我们的孩子也一起长大。”那时的他们，

以为未来会像朱雀街的灯火一样明亮，以为友情和爱情会永远不变。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

他们就走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哥哥！”谢临猛地回过神，看见阿瑶站在城楼下面，

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头发随意地挽着，脸色苍白得像纸。她抬起头，望着城楼上的谢临，

眼神里满是绝望和愤怒：“苏珩是不是死了？你告诉我，是不是？

”谢临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下去，想抱抱阿瑶，

想告诉她一切，可他不能。他只能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着她，声音沙哑：“阿瑶，

你回去吧。苏珩他……他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阿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是他击退了蛮族，守护了京城，还是他把粮草分给了百姓？谢临，

你告诉我，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被你们这样对待？”谢临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别过脸，

不敢再看阿瑶的眼睛。他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冲下去，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

阿瑶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知道，谢临不会告诉她真相，

林微也不会。他们都被权力蒙蔽了双眼，再也不是当年的他们了。“我恨你们，

”阿瑶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刺进谢临的心里，“我恨你，恨姐姐，

恨所有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的人。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说完，阿瑶转身就走，

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谢临站在城楼上，

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