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新弧光市永恒的镇魂曲。
冰冷的雨丝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无休止地坠落,敲打在摩天楼的全息广告牌上,将那些浮华炫目的光影冲刷得一片迷离。
光,在这里是过剩的商品,而雨水,则是稀缺的真实。
凌 ভট্টাচার্য的办公室位于“上城区”和“下城区”的交界处,一栋名为“灰色地带”的老旧建筑里。
窗外,是上城区流光溢彩的空中轨道和永不熄灭的霓虹血脉;窗内,却固执地保留着上个时代的余温。
空气中没有营养膏和合成蛋白的味道,而是弥漫着真正咖啡豆研磨后的苦涩香气。
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被科技与欲望浸泡透的城市。
他没有植入视觉增强义体,所以在他眼中,远处的景象带着一种朦胧而潮湿的诗意,而非数据流构成的精确模型。
桌上的老式黄铜台灯旁,一部同样老式的通讯器发出了沉闷的嗡嗡声。
不是全息投影,不是脑内通讯,就是这种最原始的、通过振动和声响来提醒主人的设备。
凌 ভট্টাচার্য放下咖啡杯,接通了通讯。
“凌侦探,希望没有打扰你欣赏风景的雅兴。”
一个略带疲惫和嘲讽的声音传来,是城市监管局的老熟人,张探长。
“如果只是为了问候,你不会用这条加密线路。”
凌 ভট্টাচার্য的声音很平稳,像他脚下这栋楼的陈旧地基。
“当然。
有桩案子,很棘手,或者说……很诡异。”
张探长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受害者还活着,身体各项指标完美,没有任何外伤、中毒或脑损伤的迹象。
但她‘空’了。”
“空了?”
“字面意思。
所有的个人记忆,包括知识、技能、情感……全部消失。
她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连怎么用筷子都需要重新学习。
像一个刚出厂的、最顶级的仿生人,但我们反复确认过,她百分之百是人类。
一个……被格式化的人类。”
凌 ভট্টাচার্য的眉毛微微挑起。
在新弧光市,记忆删除或修改是高价服务,但通常是点对点的精准操作,为了忘掉一段情伤,或抹去一次商业失败的痛苦。
这种地毯式的完全擦除,闻所未闻。
“受害者是谁?”
“这就是事情变得更有趣的地方了,”张探长说道,“她是霓音。”
凌 ভট্টাচার্য沉默了。
这个名字在新弧光市的上流社会中,几乎无人不晓。
霓音,最杰出的记忆调色师,一个能用数据和神经接口为客户编织最完美感官体验的艺术家。
她创造记忆,而现在,她自己的记忆却被“偷”走了。
“监管局的技术专家们查了三天三夜,找不到任何非法入侵的痕迹。
她的个人终端、家庭安保系统、神经接口……所有日志都干净得像刚出厂一样。
没有幽灵代码,没有后门程序,什么都没有。
技术部门的结论是‘未知技术手段,无法追踪’。
所以,上面想到了你,凌先生。
那个唯一不相信数据,只相信脑子和腿的‘模拟侦探’。”
张探长的语气里,嘲讽和一丝敬佩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地址。”
凌 ভট্টাচার্য没有理会他的调侃。
“市中心第一隔离医院,三号无菌观察室。
她目前被列为‘特殊生物资产’进行看护。
祝你好运,凌。
希望你的老古董脑子能看到我们这些‘数字人’看不到的东西。”
通讯切断,房间里又恢复了只有雨声和咖啡香的寂静。
凌 ভট্টাচার্য穿上一件深灰色的长款风衣,将那本从不离身的皮面笔记本和一支派克钢笔放进内袋,然后戴上了一顶同色的礼帽。
他走出办公室,融入了走廊昏暗的光线中,像一个被时代遗忘的黑白电影角色,走进了这个色彩过饱和的彩色世界。
一个小时后,第一隔离医院。
这里的一切都是纯白、无缝和高度智能化的。
自动行走的医疗机器人安静地滑过光洁如镜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消毒剂冰冷的气味。
凌 ভট্টাচার্য的风衣和皮鞋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一张纯白的画布上踩下了一个脏脚印。
在观察室外,他见到了负责霓音的医生。
那是一位典型的上城区精英,衣着考究,表情严谨,手腕上佩戴的个人终端闪烁着蓝色的生命体征数据流。
“凌先生,”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眼神里带着审视,“我是陈医生。
病人的情况,张探长应该己经和您说过了。
从生理学角度,她是我见过最健康的‘植物人’,如果这个比喻恰当的话。
大脑活跃,身体机能旺盛,但没有任何‘自我意识’的迹象。”
“我可以见见她吗?”
凌 ভট্টাচার্য问。
“当然。
但请不要抱太大期望。
她对任何***的反应都停留在最表层的生理层面,比如强光会眯眼,噪音会皱眉。
但你跟她说话,问她叫什么,她只会用一种……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神看着你。
像在看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
陈医生打开了观察室的门。
房间中央,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宽松病号服,赤着脚,坐在床沿。
窗外的霓虹透过单向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流动的、梦幻般的光斑。
她的黑发如瀑布般垂下,五官精致得如同古老的雕塑,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象牙般的质感。
她就是霓音。
一个被奉为艺术家的女人,此刻却安静得像一件艺术品。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抬起头。
凌 ভট্টাচার্য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美丽的、墨黑色的眼眸。
但正如陈医生所说,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好奇,没有恐惧,没有疑惑,甚至没有茫然。
那是一种绝对的“空”,仿佛宇宙诞生前的虚无。
她的眼神越过了凌 ভট্টাচার্য和陈医生,投向他们身后的白色墙壁,仿佛他们只是两团无意义的空气。
这就是那个能调动人类最复杂情感的记忆调色师?
凌 ভট্টাচার্য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让自己与她平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她的呼吸平稳,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他伸出手,试探性地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的瞳孔随着他的手轻微移动,但仅此而己。
这是最原始的追光反应。
“霓音小姐?”
他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不带任何引导性的语气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
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和一个随机的音节没有任何区别。
他从内袋里掏出那支派克钢笔,在手里转了转,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感到一丝心安。
他注意到她的手,一双属于艺术家的、修长而优美的手,此刻正无力地放在膝盖上。
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尖却没有任何熟悉的、因长期操作精密仪器而留下的茧。
记忆被偷走了,连同身体的习惯也一并消失了吗?
“这不仅仅是记忆丢失,”凌 ভট্টাচার্য站起身,对身后的陈医生说道,声音低沉而肯定,“这是存在被抹除了。
有人从她的灵魂深处,将她这个人,连根拔起。”
陈医生皱眉:“凌先生,‘灵魂’这个词,在我的领域里并不具备科学价值。”
“但在我的领域里,它是一切的根源。”
凌 ভট্টাচার্য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永不止歇的雨幕,“凶手不是想让她忘记什么,而是想让这个世界,彻底忘记她曾经存在过。”
他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的美丽空壳,心中涌起的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探究欲。
他要找回的,不是一段被盗的数据。
他要找回的,是一个被谋杀的灵魂。
“我接下这个案子了。”
他对陈医生说,但眼睛,却一首没有离开那个被世界遗忘的女人。
她就像这台庞大而精密的城市机器中,一颗突然脱落,却无人知晓的幽灵齿轮。
而他,凌 ভট্টাচার্য,将成为那个唯一的、愿意伸手去触摸这枚幽灵的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