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夜院外那阵短促的脚步声,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荡开几圈涟漪就沉底了,却让杜清漪更清醒地瞅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不再盼着这是场能轻易醒的噩梦。
这儿就是战场,她赤手空拳,连敌人是谁都还没摸清楚。
早上梳洗时,她装作无意问起昨夜院外的动静。
林婉儿一边给她绾头发,一边回想,语气有点含糊:“奴婢睡得沉,没太听清……许是巡夜的张婆子吧?
她腿脚不利索,脚步声是比旁人重些。”
这解释听着在理,可杜清漪心里的疑团没散。
那脚步声……好像带着故意放轻的停顿,不像是例行巡夜的样子。
她没说破,只把这点疑虑埋得更深了。
早饭后,她照旧去锦瑟堂请安。
杜周氏嘘寒问暖,细细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伤口还疼不疼。
杜玉柔也在旁边,笑得热热闹闹,绝口不提昨天回廊下那几句交锋,仿佛那只是杜清漪的错觉。
一切看着都恢复了平静,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装出来的太平。
回了漪澜苑,杜清漪说“想静静看书”,把别的丫鬟都打发出去,只留林婉儿在内室伺候。
她坐在窗下,手里捏着本《昭明文选》,眼睛却盯着窗外那几竿竹子,脑子转得飞快。
光等着不行。
得主动走一步,哪怕只是小半步。
“婉儿,”她放下书,语气温和,“我如今好多事记不清了,连身边伺候的人,都模模糊糊的。
除了你,这院子里还有谁?
你跟我细细说说。”
林婉儿没多想,只当小姐是想尽快熟络环境,就一五一十道来:“回小姐,咱们漪澜苑里,除了奴婢,还有两个二等丫鬟,一个叫春兰,管屋里的洒扫陈设;一个叫秋云,负责小姐的衣裳首饰。
另外还有两个粗使小丫头,加一个张嬷嬷,就是昨日奴婢说的,管煎药和院里杂事的。”
春兰,秋云,张嬷嬷。
杜清漪默默把这几个名字记在心里。
“她们……性子咋样?
在院子里多久了?”
“春兰姐姐性子稳,话少,是家生子,她娘就在夫人院里当差。
秋云姐姐……手脚快,就是爱打听事儿,她是三年前夫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张嬷嬷是夫人陪嫁来的,最是可靠不过。”
婉儿尽量客观地描述着。
家生子,母亲在杜周氏身边……爱打听,外头买来的……夫人陪嫁,可靠。
短短几句,杜清漪心里对这几人己有了初步的印象和分类。
春兰背景深,说不定跟主母那边联系紧;秋云心思活,或许能用,也得防着;张嬷嬷暂时看来是杜周氏的人。
“我落水前后,她们有没有……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杜清漪问得轻飘飘的。
婉儿皱着眉想了想,摇摇头:“奴婢没太留意……那几日乱糟糟的,大家都吓坏了,忙着请太医、煎药,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线索好像又断了。
(二)午后,杜清漪决定在院子里走走,说是“遵医嘱,适当活动活动”。
她走得慢,由婉儿小心扶着,眼睛却像最细的雷达,扫过院子每一个角落。
在假山鱼池边停了片刻,仔细看脚下的青石板,还是没发现明显的滑蹭痕迹。
她注意到假山后头那丛杜鹃花,有几处枝叶像是最近被碰折过,但不显眼。
“婉儿,这花开得真好。”
她指着那丛杜鹃。
“是啊小姐,”婉儿点头,“前些日子刚谢了一批,这又开新的了。
您以前最爱在这儿赏花呢。”
最爱在这儿赏花……这么说,有人很清楚她的习惯。
杜清漪不动声色移开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她踱到院墙边,那儿种着一排茂密的南天竹,红果果挂了一串,正好能挡点视线。
她假装被石子硌了脚,身子微微一歪,手“下意识”扶向墙壁。
指尖划过粗糙的墙面,冰凉凉的。
正要收回手时,指尖好像碰到块有点松动、边缘锋利的砖块。
她心里一动,用指甲轻轻抠了抠,那砖块居然能动!
她立刻稳住身子,若无其事站首了,对婉儿道:“有点累了,回去吧。”
回到房里,心还在微微打鼓。
那块松动的砖……是年久失修,还是……有人故意弄的?
后面会不会藏着啥?
她得找个机会,单独去瞅瞅。
(三)机会傍晚时悄悄来了。
婉儿被杜周氏院里的丫鬟叫去,好像是问明日给杜清漪添衣裳的尺寸。
春兰和秋云在外间做针线,小声说着闲话。
杜清漪靠在榻上,假装眯了会儿,估摸着时间,然后慢慢起身,对内喊道:“春兰,我有点渴,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温着的杏仁茶。”
“是,小姐。”
春兰放下针线应声出去了。
支走一个。
她又对窗外道:“秋云,我瞧那芭蕉叶有些黄了,你去问问张嬷嬷,是不是该施肥了。”
秋云似乎愣了一下,也应了声“是”,起身走了。
时机正好。
杜清漪深吸口气,快步走出房门,来到院墙边那丛南天竹后。
她警惕地看了看西周,确认没人,就蹲下身,手指准确找到那块松动的青砖。
用力一抠,砖块取了下来。
墙里头露出个不大的洞,里面好像……有东西!
心跳一下子快起来,伸手进去摸,触到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
她取出来,赶紧把砖块塞回去,拢在袖子里,快步回了房。
整个过程,也就几十眨眼的功夫。
刚在榻上坐定,平复了下急促的呼吸,春兰就端着杏仁茶进来了。
紧跟着,秋云也回来回话,说张嬷嬷知道了。
杜清漪接过温热的茶盏,手心却因为攥着那东西微微出汗。
(西)入夜,漪澜苑里外都静悄悄的。
杜清漪让所有人都下去,只留一盏昏黄的灯。
她摊开手心,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看从墙洞里取出来的物件。
那是一支……女子的耳坠。
纯银打的,样式简单,坠子是颗小小的、打磨得不算光溜的珍珠。
看着不值钱,挺普通,不像是杜清漪或者她身边大丫鬟会戴的。
是谁的?
为啥藏在这儿?
是原主杜清漪藏的?
还是……那个推她下水的人,不小心掉了,慌忙塞进去的?
如果是后者,那这很可能是指认凶手的关键物件!
杜清漪的心跳得砰砰响。
她把耳坠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银面硌得掌心生疼。
她仔细回想婉儿对院里人的描述。
春兰、秋云作为二等丫鬟,或许有银饰,但带珍珠的……婉儿没提过。
张嬷嬷年纪大了,平日打扮素净,更不像会戴这个。
粗使丫鬟……可能性更小。
难道……不是漪澜苑的人?
范围一下子大了。
可能是府里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外来的……她把耳坠小心用手帕包好,藏在枕箱最底下。
这是她来这儿后,找到的第一件跟真相沾边的实物,像在漆黑里瞅见的一丝微光。
(五)藏好耳坠,杜清漪吹了灯,躺在黑暗里,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找到东西是第一步,可咋用这东西找出主人,才是更难的事。
不能大张旗鼓地问,那不等于告诉凶手:我在查你,还找到了线索。
得找机会,不动声色地看府里所有可能戴这种耳坠的女眷。
同时她也明白,不能只靠这一个线索。
得更多地了解这府邸,了解身边的人。
第二天,去给杜周氏请安时,她态度比前两日更温顺些,偶尔还流露出对“忘了往事”的些许懊恼和依赖。
“母亲,”她轻声道,“女儿啥都想不起来,心里实在不安。
能不能……让女儿看看府里的旧物,或者听听母亲说我小时候的事?
说不定……能想起点啥。”
杜周氏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发:“好孩子,委屈你了。
想看啥,想问啥,尽管跟娘说。
库房里还收着你小时候的玩具、写的字帖,明日娘让人找出来给你送去。”
“谢谢母亲。”
杜清漪垂下眼,藏起眸中的盘算。
看旧物,或许能找到原主更多的习惯和人际关系线索。
从锦瑟堂出来,她“偶遇”了正要外出的父亲杜允。
杜允见了她,严肃的脸上缓和些:“清漪,身子好些了?”
“劳父亲挂心,女儿好多了。”
杜清漪规规矩矩行礼。
杜允点点头,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停了停,道:“既如此,闺学也不急着去。
先养好身子,规矩……日后慢慢学也不迟。”
他顿了顿,好像想说啥,最后只道,“缺啥,跟你母亲说。”
“是,女儿明白。”
杜清漪恭敬应着。
这位父亲,看着严肃疏远,但关心不是假的。
只是,他知道后宅这些弯弯绕吗?
还是根本没空管?
(六)下午,杜周氏果然派人送了个樟木箱子来,里面装着杜清漪小时候的玩具、练字的描红本,还有几幅稚嫩的画。
杜清漪饶有兴致地一一翻看。
玩具多是布偶、九连环之类,没啥特别。
字帖工整,能看出原主从小就被严要求。
画多是花鸟,笔法嫩,但颜色清爽。
在这些东西里,她发现了个小小的、纸有点发黄的册子,里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着些琐事,像本幼儿日记。
“……玉柔妹妹抢了我的新珠花,我告诉母亲,母亲说她小,让我让着她…………今日学了新曲子,父亲夸我了…………柳姨娘送了碟点心,很甜,但母亲说不能多吃……”零碎的记录,拼出原主单纯又带点委屈的童年。
跟杜玉柔的摩擦,柳姨娘表面功夫下的微妙,还有母亲看似公正却隐隐偏着点……好像早就有苗头。
合上册子,杜清漪心情复杂。
原主杜清漪,就像株被精心修剪、按部就班长的植物,温顺懂事,却也没了野性和自保的本事。
而她林知意的到来,注定要让这株植物,长出尖刺,甚至,开出完全不同的花。
(七)晚饭前,杜清漪说“闷久了想听听外头的事”,让婉儿陪着在院子里散步,有意无意走到小厨房附近。
张嬷嬷正在里面看着炉火,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散开。
“嬷嬷辛苦了。”
杜清漪站在门口,温和地说。
张嬷嬷见了她,连忙起身行礼:“小姐折煞老奴了,这是老奴的本分。”
她态度恭敬,带着杜周氏身边老人特有的稳重。
杜清漪的目光装作随意地扫过张嬷嬷的耳朵——光溜溜的,没耳洞。
她心里记下,又闲聊似的问:“这药还要煎多久?”
“回小姐,再有一刻钟就好了。”
杜清漪点点头,没多留,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仿佛才想起,对婉儿道:“对了,昨日我好像丢了支素银簪子,不值啥钱,但用惯了。
你待会问问春兰和秋云,见没见到?”
她故意把耳坠说成簪子,想试试反应。
婉儿应下了。
晚些时候,婉儿来回话:“小姐,春兰和秋云姐姐都说没见到。
秋云姐姐还说,她平日不怎么戴首饰,就一对鎏金的丁香钉,还是去年夫人赏的。”
鎏金丁香钉……跟那支素银珍珠耳坠差远了。
杜清漪“哦”了一声,露出失望的样子:“许是掉别处了吧,算了。”
线索到这儿好像又断了。
那支耳坠,到底是谁的?
夜又深了。
杜清漪躺在黑暗里,手不自觉地往枕箱摸去,那里藏着那枚冰凉的耳坠,也藏着她揭开真相的希望和重重迷雾。
她知道,调查才刚开头。
得更有耐心,更谨慎,就像在暗室里摸索的人,借着这微弱的、不知从哪儿来的光,一步步往真相中心走。
而这之前,她必须先保证,自己不会在这黑暗里,被那只藏着的手再推下去。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