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像个塞满破旧玩偶的铁罐头,在轨道上哐当作响。
林明薇缩在最角落的座位,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
窗外,灰烬城像一幅漫无止境的铅灰色涂鸦。
巨大的混凝土楼宇表面斑驳,残留着早己停产的工业巨兽的锈蚀徽记。
几根高耸的烟囱静默地矗立在地平线上,不再冒烟,只是死寂地刺向污浊的天空。
空气里有股铁锈、尘埃和劣质合成清洁剂混合的味道。
每次呼吸都带着颗粒感。
她刚从那场简短到近乎仓促的葬礼回来。
黑西装是临时租的,肩膀处宽得垮下来,布料摩擦着脖颈,很不舒服。
脑子里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嗡鸣。
父母的脸在记忆里有点模糊了,只剩下灵堂里那两张过分平静、经过修饰的遗容,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冷。
官方说法是意外。
实验室事故。
很突然,没留下多少话。
列车嘶哑地报出一个站名,声音失真刺耳。
又到了一站,更多的人挤上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和疲惫的气息涌进本就拥挤的车厢。
她被压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站着的人大衣上潮湿的寒意。
一个穿着工装、眼神浑浊的男人几乎把工具箱怼到她脸上。
林明薇往后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现在尤其。
各种细微的声音被放大:尖锐的摩擦声、含糊的对话片段、粗重的呼吸。
这些都让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攥紧了放在膝上的一个旧帆布背包。
里面是她所有的东西了,从父母家里匆忙收拾出来的少数几件物品。
还有那个冰冷的、小小的骨灰盒。
现在,她要去一个几乎算陌生的亲戚家。
姑妈。
很多年没见过了,只记得是个嘴唇很薄,看人时眼神总是带着衡量意味的女人。
想到这个,胃里就一阵发紧。
她不指望什么温暖的接纳,只希望有个地方能让她暂时喘口气,理清脑子里这团乱麻。
列车又一次减速,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引起车厢里几声低低的咒骂。
这座城的基础设施老得快要散架了,就像很多东西一样。
她瞥见车窗玻璃上模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脸色很差,苍白,眼圈泛着青。
看起来脆弱得可笑。
她移开视线,望向窗外。
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霓虹,宣传着某种她从未听说过的能量饮料,画面里的人们笑得异常灿烂,与车厢里死气沉沉的氛围格格不入。
霓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终点站快到了。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准备起身。
新的屋檐下等着她的,她知道绝不会是欢迎。
但除此之外,她无处可去。
背包带子勒得手指有点发麻。
她换了个手,把背包紧紧地抱在怀里。
列车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解脱般的叹息,彻底停稳。
门开了,冷风猛地灌进来。
她随着人流,被推挤着走向车门,投入外面更广阔的灰霾之中。
......路途尘遁。
那栋公寓楼看起来和城里其他楼没什么区别。
灰扑扑的水泥墙面,窗户大多暗着。
楼门口的铁门漆皮剥落,露出底下锈红的底色。
林明薇按了门铃,对着模糊的对讲器报了名字。
咔哒一声,门锁弹开,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特别响。
楼道里灯光昏暗,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消毒水味儿。
墙皮有些地方潮得起了泡。
她踩着老旧的水泥台阶往上走,背包带深深勒进肩膀。
到了三楼,一扇深色的门开着一条缝。
她推开门。
门厅很小,光线也不太好。
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正用一块抹布擦手。
她就是她记忆里的姑妈,但皱纹更深了,嘴角向下撇着。
她穿着件暗色的毛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来了。”
姑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眼神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和旧男装上都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除了衡量,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但最终都化为了没什么温度的平淡。
“鞋脱门口。
就这双拖鞋。”
她指了指地上那双看起来旧旧的、颜色暗淡的塑料拖鞋。
“小凯和莉莉还不知道……你就还先当他们的‘表哥’。
省得解释不清,麻烦。”
林明薇心里一刺,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种安排她早己习惯,甚至是她自己和父母过去共同维持的假象。
如今,这只是又一个需要她藏起来的秘密。
林明薇低头换鞋,把背包放在脚边。
“房间给你收拾出来了,不大。
以前放杂物的。”
姑妈语速很快,没什么起伏,像在交代一件平常事。
“吃饭跟着我们吃,没什么特别的。
你自己注意点,别给我们添麻烦。”
她点点头,没说话。
喉咙有点干。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从里面的房间探出头来看她,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
是她表弟妹。
眼睛里有好奇,但更多的是打量一个新物件的眼神。
看了几眼,就又缩回房间去了,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微弱的游戏音效声。
“那是小凯和莉莉。”
姑妈说,语气里没什么介绍的热情。
“你没事别吵他们。
他们功课紧。”
她转身往屋里走,林明薇拎起背包跟上。
房子不大,陈设简单,收拾得倒是干净,透着一种刻板的整洁,没什么生活气息。
姑妈推开走廊尽头一扇小门。
“就这儿。
床单被套是旧的,洗过了。
你自己整理一下。”
房间很小,靠墙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一个旧衣柜,角落里还堆着几个盖着布的纸箱。
窗户不大,对着隔壁楼的墙壁。
“谢谢姑妈。”
林明薇说。
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哑。
姑妈摆摆手。
“厕所走廊尽头。
热水晚上八点到九点。
用水省着点。”
她说完,又看了她一眼,像是完成了某项不得不做的交接。
“收拾好了出来吃饭。”
门被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她把背包放在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床板看起来有点硬。
她走到窗边往外看。
只能看到对面楼斑驳的墙壁,和一小条灰蒙蒙的天空。
远处传来模糊的城市噪音,闷闷的。
她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背包。
最先拿出来的是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木盒子。
她手指在上面停留了几秒,然后把它小心地塞到了床铺最里头,用被子角盖住。
其他的东西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几件衣服。
她把衣服放进空荡荡的衣柜,抽屉滑轨有些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做完这些,她坐在床沿。
床垫比她想的还要薄,坐下时弹簧吱呀一声。
她侧耳倾听。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隔壁表弟妹房间里隐约的游戏声,还有厨房传来的细微响动。
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包裹了她。
窗外,远处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但就在这一片混沌的城市低鸣中,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的、被窥视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的某处扫了她一眼。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立刻就被周身汹涌的寒意和内心的迷茫所吞没。
她太冷了,冷得无法思考这是否真实。
这里不是她的家,以后也不会是。
她只是个暂时搁置在这儿的物件,一个不受欢迎的负担。
姑妈的冷漠像房间里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悄无声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纤细,肤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
她握了握拳,又松开。
胃里空空的,但并不觉得饿。
门外传来姑妈的声音,不高不低。
“吃饭了。”
她吸了口气,站起来,推开房门。
食物的味道飘过来,很普通的气味。
她走向那间亮着灯的小餐厅,准备开始她在这屋檐下的第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