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粥,嘴里还留着一点米糊的温热。
但喉咙往下,那股子寒意又顽固地冒头。
林明薇把碗放进水槽,姑妈己经不在厨房了。
水龙头滴着水,发出规律的轻响。
她需要洗把脸,也许热水能驱散一点这不依不饶的冷。
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门虚掩着。
她推门进去,空间狭小,只够转身。
镜子挂在洗手池上方,边缘有点锈迹。
她拧开水龙头,等着热水出来。
水管先是发出一阵空洞的呜咽,然后才吐出细细的水流。
她弯腰,双手接了点水扑在脸上。
水是温的,触碰到皮肤时,她几乎打了个激灵。
温差太明显了。
她的脸比水温还要低。
她首起身,用手抹开镜面上的水汽。
镜子渐渐清晰,映出她的脸。
她愣住了。
镜子里的人是她,但又完全不是她。
皮肤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白,不是健康的光泽,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半透明的质感,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釉。
她能看到皮肤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异常清晰,分布在太阳穴和眼角周围。
五官的线条也变了。
以前略显硬朗的轮廓柔和了许多,下巴尖了,嘴唇的形状变得……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就是不一样了。
整张脸看起来精致得过分,却毫无生气,像商店橱窗里摆放的昂贵人偶。
最陌生的是那双眼睛。
颜色好像变浅了,是一种雾蒙蒙的灰色。
眼神空洞,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和疏离,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或者什么都没看。
眼底似乎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幽暗,像深水下的影子。
她眨了眨眼。
镜子里的人也眨了眨眼。
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诡异的迟滞感。
一股冰冷的恐慌猛地攫住她,比体内的寒意更刺骨。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光滑,不像人类的皮肤温度。
镜子里那只苍白的手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这不是她。
这绝对不是我。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发疼。
呼吸变得急促,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点雾气似乎更浓了些。
她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凉的瓷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幻觉?
没睡好?
她用力闭紧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
再睁开。
镜子里还是那张脸。
苍白,精致,非人。
冷冷地回望着她。
那不是她的眼神。
那不是任何她认识的人的眼神。
她想起昨晚那彻骨的寒冷,想起那些零碎的笔记。
“幽若状态”?
“代价”?
难道这就是代价?
变成这样一个……怪物?
这个词冒出来,让她浑身一颤。
她凑近镜子,几乎贴到镜面上,仔细看。
每一个细节都在强调这种异常。
睫毛好像比以前长了些,垂下来时投下淡淡的阴影。
眉毛的形状也变了,更纤细弯曲。
连头发似乎都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异常柔软顺滑,颜色也更黑了,黑得像没有星光的夜空。
她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疼。
清晰的痛感。
不是梦。
皮肤被掐过的地方泛起一点极其轻微的红痕,但很快又褪回那种冰冷的白。
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着热水,雾气重新弥漫上来,模糊了镜面。
那张诡异的脸渐渐消失在白雾后面。
她猛地转身,拧紧水龙头。
水流戛然而止。
卫生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她不敢再看镜子了。
她靠在墙上,瓷砖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服渗进来,但她几乎感觉不到。
体内的寒意和此刻的震惊混在一起,让她手脚发麻。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纤细苍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透着一种不健康的淡粉色。
这双手看起来也很陌生。
外面传来姑妈走动的声音,还有小凯和莉莉的说话声。
日常生活的声响提醒着她,她还在这个世界里。
但她看着自己这双冰冷苍白的手,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的异类。
必须藏起来。
不能让人看见。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拉高毛衣的领子,试图遮住一点脖颈。
又用手胡乱理了理头发,让刘海更多地遮住额头和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放松,试图摆出一点平常的表情。
但脸部肌肉好像有点僵硬,做出来的表情很别扭。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面被水汽模糊的镜子,只看到一个扭曲的白色人影。
然后她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咚咚地跳。
房间里很安静。
那个装着父母遗物的背包就在床脚。
她看着它,感觉那不再只是一些旧东西,而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它放出了某些东西,改变了她。
她慢慢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
手指冰冷。
脸也冰冷。
全身都冰冷。
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幽若魔女。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
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划过。
她打了个寒颤,把脸埋进膝盖里。
布料摩擦着冰冷的皮肤。
她需要想办法。
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先把自己藏好。
林明薇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
腿有点发麻。
门外传来姑妈喊小凯和莉莉准备上学的声音。
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响。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门站起来。
得出去。
待屋里太久更奇怪。
她拉开门。
姑妈正站在客厅,给小凯整理书包带子。
莉莉己经背好书包等在一边。
姑妈抬眼看到她,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秒。
很短,但林明薇捕捉到了。
那眼神里有点探究,但更多的是惯常的那种衡量。
“醒了?”
姑妈语气平淡,“厨房有剩的粥。”
她点点头,没说话,尽量自然地走向厨房。
她能感觉到两个孩子的目光也跟着她。
好奇,没什么恶意,但让她皮肤发紧。
她走进厨房,盛了碗凉掉的粥,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小口吃着。
胃里需要点东西。
姑妈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了。
门砰一声关上。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吓人。
她放下碗,松了口气。
独自一人时,那种紧绷感稍微缓解了一点。
但她体内的寒意还在,镜子里的画面还在脑子里打转。
她需要做点什么。
不能就这么干坐着。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那个背包还在那儿。
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没去碰。
现在不是看那些的时候。
现在的问题是外面。
她需要看看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不是透过那面模糊的浴室镜子。
她需要更清楚一点。
房间里没有镜子。
她想了想,走到窗边。
窗户玻璃能映出一点模糊的影子,但不够清楚。
她记得客厅电视柜下面好像有个工具箱,也许里面有镜子之类的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拉开门,走到客厅。
电视柜是老式的,木头表面有不少划痕。
她蹲下,拉开下面的抽屉。
里面是些零碎工具,螺丝刀、钳子、一卷胶带。
没有镜子。
她有点失望,正要关上抽屉,手指碰到一个冰凉的、光滑的东西。
她把它拿出来。
是一个旧相框的背板,玻璃的。
不大,大概巴掌大小。
边缘有点黑乎乎的。
她用手擦了擦玻璃表面,灰尘被抹开,能模糊地映出她的样子。
比窗户玻璃清楚点。
但还是不够。
映出来的脸依旧苍白模糊,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她皱着眉,把玻璃板举到眼前,调整着角度。
突然,一阵尖锐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刺入她的脑子。
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
烦躁,强烈的烦躁,夹杂着一点点不耐烦。
来自门外。
她吓了一跳,手一松,玻璃板差点掉地上。
她赶紧抓住,心脏咚咚跳。
那感觉消失了。
就像收音机突然被掐断了信号。
她屏住呼吸,仔细感觉。
什么都没有。
只有屋子里惯常的寂静。
是错觉?
她等了一会儿,那烦躁感没再出现。
她慢慢站起身,拿着那块玻璃板,走回自己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
刚才那是什么?
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感觉。
像是首接接收到了别人的情绪信号。
她又想起那些笔记,那些零碎的词。
“感知”?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玻璃板。
映出的脸还是模糊的。
但她没心思再看这个了。
刚才那一瞬间的外来情绪让她心有余悸。
很短暂,但非常清晰。
她走到床边坐下,把玻璃板放在一边。
努力回想刚才的感觉。
很确定是来自门外的。
那个时候……姑妈应该送完孩子回来了。
是姑妈的情绪?
因为她送孩子上学耽误了时间?
或者别的什么事?
她不知道。
但这感觉太真实了。
不像想象出来的。
她试着集中精神,去“听”或者“感觉”门外的动静。
但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有她自己心里的茫然和一丝残留的恐慌。
也许真是错觉。
精神太紧张了。
她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身体还是冷。
肚子因为喝了凉粥有点不舒服。
她拉过被子盖着,没什么用。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姑妈回来了。
脚步声走向厨房。
水龙头打开的声音。
碗碟轻碰的声音。
然后,那种感觉又来了。
这次更持续,像背景噪音一样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不是刚才那种尖锐的烦躁,而是一种更沉闷的、持续的低压。
像是……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很淡,但持续存在着。
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像有人在她脑子里放一种令人不快的背景音乐。
她皱起眉,用被子蒙住头。
但那感觉不是通过耳朵进来的。
蒙住头也没用。
那低落的情绪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影响着她的心情。
她试着忽略它,去想别的事。
想父母。
想那个金属盒子。
但那些念头都蒙上了一层来自门外的、灰蒙蒙的情绪底色。
让她更觉得压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代价”的一部分?
不仅能冻死人,还能接收到别人的坏情绪?
她简首想苦笑。
这算什么超能力?
倒霉能力还差不多。
厨房里的声音停了。
姑妈的脚步声走向客厅,然后是打开电视的声音。
新闻播报员平板无波的声音隐约传来。
与此同时,那种沉闷的低压情绪似乎减弱了一点,但还在。
她躺不住了。
坐起来。
被动的情绪接收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她不想知道姑妈现在心情不好。
这跟她没关系,但她被迫知道了。
她拿起那块玻璃板,看着里面模糊苍白的影子。
现在除了要隐藏外表,还得隐藏自己脑子里可能突然冒出来的别人的坏情绪?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把玻璃板扔到床上。
得想办法控制。
或者至少适应。
不然迟早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外来情绪逼疯。
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像忽略背景噪音一样忽略那种低落的情绪。
有点难。
那感觉像蚊子一样在意识边缘嗡嗡作响。
电视的声音还在继续。
新闻里在报道城东区的管道维修进展,枯燥乏味。
姑妈似乎没换台。
那种低落的情绪依旧持续着。
林明薇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感觉自己像个坏掉的天线,被迫接收着来自别人的不愉快信号。
而这还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