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瞬间,是足以吞噬灵魂的灼痛。
沈清辞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似乎还烙印着冲天烈焰的猩红。
鼻腔里仿佛仍充斥着皮肉焦糊的恶臭,耳畔是木料崩裂的爆响,以及族人、门徒们绝望的哀嚎,最终都化为她自己喉间泣血的诅咒——“萧景睿!
林婉儿!
若有来世,我沈清辞定要饮汝之血,啖汝之肉,将你们加诸于我沈家的一切,百倍奉还!”
恨意,如同最炽热的熔炉,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灼烧得扭曲、变形。
然而,预想中焚身蚀骨的剧痛并未持续,取而代之的,是身下锦缎的细腻冰凉,是空气中氤氲的淡淡苏合香气,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喜庆的丝竹笙歌。
这不对劲。
焚匠台,那是大燕处置重犯匠人的炼狱,只有滚烫的炭火与冰冷的锁链,何来这般……奢靡柔软的触感?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所及,是熟悉的绣床锦帐,帐顶悬挂着一枚精巧的鎏金熏球,正袅袅吐出安神的暖香。
床边搁着的,是她及笄前最爱的紫檀木绣架,上面还绷着一幅未完成的《海棠春睡图》。
这是……她十六岁及笄礼前的闺房?
她,回来了?
沈清辞猛地坐起身,抬手看向自己的双手。
十指纤长,莹白如玉,指尖透着健康的淡粉,没有丝毫常年握锤、拈针留下的薄茧,更不见烈火焚烧后的狰狞疤痕。
这不是梦。
前世三十载的沉浮、冤屈、背叛与毁灭,那焚身烈焰的痛楚,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而眼前这属于少女时代的、鲜活娇嫩的身体,也同样真实不虚。
她真的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永和二十三年,她十六岁的及笄礼之夜!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
前世今夜,正是她人生悲剧的起点。
她那情同姐妹的闺蜜林婉儿,在她及笄宴上,当众“发现”了她绣篮中一幅所谓的“前朝逆党联络图谱”,震惊西座。
虽然后来父亲沈巍动用关系勉强压下,但“沈家女私通逆党”的嫌疑,就像一枚毒刺,深深扎入了沈家这棵参天巨木的根系,为日后二皇子萧景睿的构陷、沈家满门抄斩、焚匠台殒命的结局,埋下了最初的祸根。
而那幅作为“罪证”的图谱,正是林婉儿前几日“苦苦哀求”,请她演示沈家不传之秘“透骨绣”技法时,她亲手绣制的底稿!
所谓的逆党标记,是林婉儿后来偷偷添上去的!
好一个栽赃嫁祸!
好一个狼心狗肺!
沈清辞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混乱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冰冷。
上天既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岂能再让悲剧重演?
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轻易将家传技艺示人的沈家嫡女。
那些曾将她推向深渊的技艺——透骨绣、青铜冶铸、古建修复……都将成为她复仇的利刃,守护家族的坚甲!
“小姐,您醒啦?”
 贴身丫鬟云苓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坐着,脸上露出欣喜,“时辰刚好,前头宴席快开了,夫人让奴婢来伺候您梳妆呢。”
沈清辞抬眸,看向眼前眉眼伶俐的少女。
前世,云苓在她被囚后,试图为她送信求救,却被林婉儿派人活活打死。
这是个忠心的孩子。
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嗯,梳妆吧。”
坐在菱花镜前,镜中映出一张犹带稚气的脸。
眉眼如画,肤光胜雪,正是青春正盛、不谙世事的年纪。
唯有那双眸子,深不见底,沉淀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冰冷与沧桑。
云苓手脚麻利地为她梳理着及腰青丝,嘴里絮叨着前院的热闹:“……来了好多贵人呢,连二皇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都遣人送了贺礼来。
林婉儿小姐早就到了,还特意来问过您醒了没,说是有个绣法上的难题,急着想向您请教呢……”林婉儿!
听到这个名字,沈清辞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寒芒。
她来了。
果然和前世一样,迫不及待地要来布下她的陷阱了。
“请教绣法?”
沈清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正好,我也有‘新悟’,想与她‘分享’。
及笄礼盛大而隆重。
沈清辞身着繁复的礼服,跪坐在祠堂蒲团上,听着赞者吟诵祝词,感受着母亲为她簪上象征成年的玉簪。
整个过程,她姿态优雅,神情恭顺,符合所有大家对闺秀的期待。
唯有在目光偶尔扫过宾客席中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对她露出温柔甜美笑容的林婉儿时,她的指尖才会微微蜷缩,泄露出一丝内心的波澜。
礼成,宴开。
沈府花园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沈清辞作为今日的主角,不可避免地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周旋于各府女眷之间,言谈得体,举止从容,那份远超年龄的沉静气度,让一些见多识广的夫人们也暗自点头。
林婉儿适时地凑了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声音娇柔:“清辞,恭喜你啦!
今日你可真是光彩照人。”
沈清辞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淡淡道:“婉儿姐姐过奖了。”
林婉儿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疏离,依旧笑语嫣然:“前几日你教我的那种双面异色绣,我回去试了许久,总不得法,绣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怕是糟蹋了好料子。
不知妹妹今日可否再为我演示一番?
就在你的‘玲珑阁’里,也让我再开开眼。”
来了。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说辞,连那故作苦恼的表情都分毫不差。
前世,她就是被这番恭维和“好学”打动,带着林婉儿回到闺房,当场演示透骨绣技法,绣了那幅后来成为“罪证”的山河图底稿。
沈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演示?
婉儿姐姐,那种粗浅的针法,何须再演示?”
林婉儿一怔:“粗浅?
清辞你太谦虚了,那等精妙的绣法……精妙谈不上,”沈清辞打断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位正好奇望过来的夫人小姐耳中,“不过是些匠气死板的玩意儿,图个新奇罢了。
真正的绣艺,当如谢夫人所言,‘心手合一,意在针先’。
我近日翻阅古籍,倒是偶得了一种失传的‘灵犀绣’之法,以气引线,心意所至,图案自生,那才堪堪摸到‘艺’的门槛呢。”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抬出了在场一位以绣艺闻名的谢夫人,又抛出一个闻所未闻的“灵犀绣”,瞬间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灵犀绣?
竟有此等妙法?”
谢夫人果然被吸引了。
林婉儿脸色微变,她今日的目的就是让沈清辞当众绣出那幅特定的图谱,若沈清辞不按套路出牌……她急忙道:“清辞,那不如……不如就请沈小姐展示一下这‘灵犀绣’,让我等也开开眼界如何?”
一位与沈家交好的郡主笑着提议,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沈清辞目光扫过林婉儿略显焦急的脸,心中冷意更甚。
她知道,林婉儿身上,此刻必定带着那幅己经偷偷做好标记的“假图谱”,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偷梁换柱,或者首接栽赃。
想玩?
那就玩个大的。
她微微一笑,宛若春风拂过冰湖,既清且冷:“既然各位夫人、姐姐有兴致,清辞便献丑了。
只是这‘灵犀绣’需凝心静气,不如大家移步我的‘玲珑阁’,那里更清净些。
婉儿姐姐,你素来心细,可否劳烦你,去我西厢的书房里,将那个紫檀螺钿的绣盒取来?
里面有几份我关于此绣法的心得图样,正好一并请诸位品鉴。”
她指向的,是与她闺房截然相反的方向。
林婉儿愣住了。
去书房取绣盒?
这和计划完全不一样!
她身上藏着的“罪证”还没来得及放入沈清辞的绣房啊!
“怎么?
婉儿姐姐不愿帮我这个忙吗?”
沈清辞看着她,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众目睽睽之下,林婉儿根本无法拒绝。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自然……自然愿意。
我这就去。”
她转身离去,步伐略显仓促,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幅能置沈家于死地的绸布,心中一片慌乱。
怎么办?
东西没放进去,沈清辞又要展示什么见鬼的“灵犀绣”,完全打乱了她的部署!
看着林婉儿消失在廊庑转角的身影,沈清辞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终于抵达眼底。
猎物,己经入彀。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