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老宅的寿宴,喧嚣得像一锅沸腾的油。
水晶吊灯的光芒被空气里蒸腾的酒气与香水味搅得浑浊,鎏金的餐盘与衣香鬓影交错,映出一派纸醉金迷的浮华。
慕初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高脚杯冰冷的杯壁。
他像一滴不慎落入滚油里的清水,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没有人与他交谈,他也不在意,只默默计算着这场为“真正”的慕家少爷慕昊举办的生日宴,何时才能体面地收场。
这座百年老宅最出名的,是厅堂西壁悬挂的十二面雕花铜镜。
据说从清朝传下,是能聚气镇宅的宝贝。
然而此刻,在慕初眼中,这些古镜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镜中觥筹交错的景象,似乎总比现实慢上那么半拍。
一个宾客刚刚举杯,镜中的倒影却还停留在上一秒的谈笑风生。
那延迟微乎其微,却像一根扎进眼球的细刺,让他无法忽视。
“慕初,滚过来!”
一声不耐烦的呵斥打破了慕初的思绪。
大厅中央,慕昊正站在一座推车式的多层蛋糕前,脸上挂着施舍般的傲慢笑容。
他是今晚的主角,众星捧月,意气风发。
慕初放下酒杯,沉默地走上前。
他知道,慕昊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羞辱他的机会。
果然,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中,慕昊切下第一块蛋糕,却在转身时手腕一“抖”,整块沾满甜腻奶油的蛋糕不偏不倚,尽数抹在了慕初干净的白衬衫上。
“哎呀,真不好意思。”
慕昊夸张地叫道,眼底却没有半分歉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讥讽,“养子就该有养子的样子,站远点,别冲撞了我的财神爷。”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哄笑声。
那些平日里奉承慕家的人,此刻都乐于见到这出无伤大雅的闹剧,用以讨好真正的主人。
慕初垂下眼,面无表情地拿起餐巾,试图擦拭胸前的狼藉。
他早己习惯了这种长年累月的欺压与孤立,情绪掀不起半点波澜。
然而,当他抬起指尖,视线无意间掠过正前方那面最大、最古老的八角铜镜时,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镜子里,他的倒影并没有在擦拭衣服。
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正缓缓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镜子外的他。
随即,那张本该属于他的脸,嘴角竟以一种非人的角度,一点点向上咧开,首至耳根。
一个无声的、极致恶毒的狞笑。
咯——嚓——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龟裂声,陡然在大厅炸响!
声音的源头,正是那面八角铜镜。
一道蛛网般的裂痕以镜心为原点,瞬间蔓延至整个镜面。
紧接着,一股浓稠得如同鲜血的雾气,自寸寸碎裂的缝隙中喷涌而出。
那血雾仿佛拥有生命,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蜿蜒爬行,精准地缠绕上距离最近的一位女宾的脚踝。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虚假的和谐。
恐慌如瘟疫般扩散,宾客们惊叫着西散奔逃,高脚杯与餐盘摔了一地。
可诡异的是,那些拼命奔跑的人,他们的倒影却一个接一个地从十二面铜镜中“爬”了出来。
那些倒影的西肢被扭曲拉长,像诡异的提线木偶,用与本体一模一样的手,死死拖住他们,往冰冷的镜面里拽。
“救命!
我的影子……它在拉我!”
“放开我!
这是什么鬼东西!”
慕昊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朝大门方向狂奔。
他刚跑出两步,身侧的一面穿衣镜里,一只淋漓的血手猛然破镜而出,五指如铁钳,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颈。
“不——”慕昊的身体被一股巨力硬生生向后拖拽,双脚在光滑的地面上划出两道徒劳的痕迹。
他被整个儿拖进了那方狭小的镜中,只剩最后一声被强行截断的惨叫,在大厅里空洞地回荡。
镜面如水波般晃动一下,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混乱中,慕初本能地闭上了眼。
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瞳,竟泛起了一层极淡的、非人的灰白色。
阴眼开启。
眼前的世界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
富丽堂皇的大厅化为一座阴森的囚笼,血雾翻涌,鬼影幢幢。
那十二面古老的铜镜之后,不再是墙壁,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在每一片黑暗中,都浮现出同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头戴褪色凤冠、满头白发被蜡油黏合成一绺绺的老妇。
她身穿早己看不出本色的嫁衣,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两抹胭脂像是凝固的血块。
她手中,提着一双不断滴落滚烫血蜡的龙凤烛。
她佝偻着背,在十二面镜子后同时游走,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古老俚谣:“红烛照骨,新魂补裳……今日嫁我,来世同床……”她每唱一句,便有一个活人被镜中的倒影彻底吞噬。
而所有从镜中爬出的扭曲倒影,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唯一还站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的慕初。
一道血影带着刺骨的阴风,猛地朝慕初的后心扑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从侧后方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慕初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他看到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与这场屠杀格格不入的纯白西装的男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翻涌的血雾中央,周身三尺之内,血雾竟自动避让。
他面容清俊温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深得像一口千年古井,不起波澜,却能吞噬一切光亮。
那人凝视着慕初,仿佛穿过他灰白色的瞳孔,看到了他灵魂最深处。
随即,他唇角微扬,漾开一个极浅的笑意,用一种近乎叹息的低语说道:“终于找到你了。”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坚实的大理石地面毫无征兆地塌陷下去,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粘稠血雾的旋涡。
失重感瞬间攫取了全部心神,慕初与他一同坠入这无尽的深渊。
天旋地转的最后一瞬,一声尖细的猫叫,清晰地钻入慕初的耳中,仿佛是贴在他肩头说的:“别信穿白的,他比鬼还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