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宫宴,灯火辉煌。
萧景玦坐在最末席,与这满殿华服珠翠格格不入。
他一身半旧的玄色武服,额角新结痂的伤口在宫灯下显得格外刺目。
周遭投来的目光混杂着鄙夷、好奇与毫不掩饰的讥笑,他却浑不在意,只垂眸盯着案上琉璃盏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仿佛在审视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
他被强制要求出席这场为“款待”他这位南朝皇子而设的宫宴,像一个被临时拉来展示的、不驯的野兽。
三皇子等人隔席投来怨毒而又隐含畏惧的眼神,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这歌舞升平的虚伪,这暗藏机锋的寒暄,于他而言,熟悉得令人厌倦。
他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桌面,那是前世思考军国大事时的习惯。
陨星崖的最后一幕,谢珩心口裂开的血色,总在不经意间闪过眼前。
谢珩……你若也在此间,此刻又在何处筹谋?
就在这时,殿门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北朝质公子——谢珩到!”
萧景玦叩击桌面的手指倏然顿住。
他抬眼望去。
殿门处,一个青衣少年由内侍引着,缓缓步入。
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是久病之人的苍白,唯有一双凤眼,清冷澄澈,在满殿灯火映照下,似有流光微转。
他微微抿着唇,偶尔以袖掩口,发出几声低不可闻的轻咳,每一步都走得有些缓慢,却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流仪态。
正是那张,刻在他前世今生记忆最深处,无比熟悉的脸!
谢珩!
他竟然真的在这里!
成了这北朝的质子?!
一股难以遏制的、混杂着滔天杀意与极致震惊的情绪,猛地冲上萧景玦的头顶。
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凛冽,握杯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刚刚于末席落座的谢珩,似有所感,抬眸朝他这个方向望来。
目光,毫无预兆地于空中碰撞。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萧景玦眼中是未及收敛的震惊与冰封般的杀机。
谢珩的眸子里,同样掠过一丝极快的惊骇,随即化为深不见底的探究与了然。
他看清了萧景玦额角的伤,看清了他与前世一般无二的眉宇,更看清了那双眼睛里,独属于“烈武帝”的、即便重生于微末也无法磨灭的锋芒。
西目相对,恍如隔世。
殿中丝竹管弦依旧悠扬,舞姬水袖翩跹,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
无人知晓,在这喧闹的掩护下,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与前路的交锋,正在悄然上演。
谢珩只与他对视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
他姿态温顺地跪坐在席位上,微微垂首,露出线条优美的脆弱脖颈,像一只误入猛兽丛林的羔羊。
然而,下一刻,他却抬起了手。
他执起案上用来净手的银壶,却没有倒在巾帕上,而是伸出修长食指,蘸了那清澈的水,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木案几上,开始缓缓勾勒。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指尖划过,水痕清浅。
萧景玦的视线死死锁定在他的指尖。
那线条起初杂乱无章,但很快,一个熟悉得让他灵魂都为之一颤的图形,逐渐显现出来。
山脉走向,河流分布,关隘要冲……那是……陨星崖的地形图!
更是前世,他与谢珩最后一战,谢珩用以困住他十万精锐、险些让他全军覆没的……绝杀阵图的雏形!
谢珩画完最后一笔,指尖在代表陨星崖主峰的那一点上,轻轻一点。
随即,他抬起眼帘,再次望向萧景玦。
这一次,他苍白的唇边,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清楚了?”
“我,回来了。”
“而你,也逃不掉。”
萧景玦胸腔内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看着那幅即将蒸发消散的水图,又看向谢珩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这不是巧合。
这是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