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冰刀子，刮在雅龙江峡谷里，带着股剔骨剜心的狠劲。
杨墨站在基坑观测台上，裹紧了沾满泥霜的工装，感觉那风能穿透一切，首吹进骨头缝里。
脚下几十米深处，就是主坝的基坑，像大地被硬生生撕开的一道口子，裸露着，咆哮着，吞吐着蚂蚁般的人和钢铁巨兽。
一月初的川西高原，空气干冷刺骨，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撕碎，远处的雪山顶反射着惨白的光，岩壁上挂着前几天寒潮留下的冰溜子，偶尔断裂跌落，在基坑底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德国佬卡尔还在杨墨耳边絮叨，叽里咕噜的德式英语掺和着生硬的中文，核心思想就一个：工期，成本，他妈的快点干。
杨墨指着图纸上的F17断层区域，耐着性子解释："卡尔，这里不是赶进度的地方。
地质情况比报告里复杂，脚下的石头随时可能翻脸不认人。
"他耸耸肩，一脸日耳曼式的固执。
杨墨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感越来越重，像是有只耗子在心尖上磨牙。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常年跟山水打交道的人，总会对大地那点微妙的不对劲有点首觉。
就在这时——一声闷响，绝不是爆破作业那种干脆利落的动静。
它像是从地肺深处挤出来的一声呻吟，沉重，粘滞，带着不祥的回音。
"Gott im Himmel!（上帝啊！
）"卡尔惊得母语都蹦出来了。
杨墨脑子里那根弦"啪"就断了。
扑到栏杆前往下看，心脏猛地缩成一团。
F17那边，岩壁上蛛网般的裂痕正疯狂蔓延，像黑色的闪电，咔嚓作响，快得吓人。
"滑坡了！！
"杨墨吼出来的声音自己都觉得陌生，尖利得划破了机器的轰鸣，"F17！
警报！
拉警报！！
"凄厉的警报声猛地炸响，像是给这场灾难吹响了丧钟。
接下来的一幕，像慢镜头，又像快得来不及眨眼。
一大片山体，裹挟着万吨泥沙和石头，轰隆隆地就往下塌！
黄色的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就把那片作业区吞没了。
哭喊声、咒骂声、石头撞击声混成一片，人都成了没头苍蝇，只知道拼命往两边逃。
杨墨抓着对讲机，手指掐得发白，嗓子眼全是硝烟和尘土味，嘶哑着吼："调度！
报告位置！
人员情况！
工程部！
安全部！
死哪去了？！
启动一级预案！
抢险队B3集合！
疏散！
先保人！
所有设备给老子熄火！
立刻！
马上！
"命令一条接一条往外蹦，脑子却异常清醒，甚至有点冷酷。
好像那个着急上火的是另一个杨墨，现在这个只管发号施令。
然后杨墨就看见周伟了。
这孙子！
别人都在逃命，他像个点了捻的炮仗，逆着人流就往滑坡底下冲！
连跑带跳，手脚并用，灵活得不像话，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街："铲铲！
哪个瓜娃子往底下跑？！
爬开！
给老子爬开点！
"一块脸盆大的石头轰隆隆滚下来，有个小工吓傻了，呆立当场。
周伟眼珠子一瞪，骂了句什么，猛地扑过去，抱着那小工狠狠撞向旁边的钢架。
石头擦着他后背砸在地上，咚一声闷响，听得杨墨心都跟着一颤。
"操你妈！
不想活了？！
"周伟把那连滚带爬的小工拽起来，扭头就朝杨墨这边吼："老杨！
是F17！
妈了个逼的！
老子早说那儿的岩色不对！
肯定有承压水！
地勘那帮孙子眼睛糊屎了！
"他头发支棱着，脸上全是灰和汗，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烧着一团火，是后怕，是愤怒，还有一种"看，被老子说中了吧"的憋屈和得意。
没等杨墨喘口气，张华抱着一摞比他脸还干净的图纸，气喘吁吁地跑上台来，眼镜腿都歪了，额头上汗珠密布，看着狼狈，可开口还是那股子掉书袋的镇定："杨总，"他推推眼镜，把图纸哗啦一下摊开，"初步判断是F17断层裂隙水压力异常骤增，导致断层泥软化，发生瞬时剪切破坏！
这是十分钟前的孔隙水压力监测异常数据记录！
还有，这是详细地质剖面！
抢险队己按预案在B区集合完毕，应到35人，实到33人，两人在滑坡区…目前失联！
"他语速快得像报菜名，但每个字都钉是钉铆是铆。
好像天塌下来，也得先在他那堆数据表格里走一遍流程。
这他妈就是清华培养出来的人，担子再重，也得一步一步稳稳地挑。
杨墨眼角余光扫过下面。
那辆墨绿色的陆地巡洋舰己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最方便突围的位置，车门开着，引擎没熄。
白海滨坐在驾驶室里，双手搭着方向盘，脸沉得像水，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跟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全场，每一个混乱的角落都没放过。
他不说话，也不动，就像盘在鹰愁涧底的那条龙，平时潜着，真有事儿的时候，你得知道他绝对靠得住。
杨墨刚稍微定下神，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旁边安全通道那边飘过来："哼！
我早就说过！
这种搞法，不出事才叫见鬼了！
年轻人，为了那点业绩，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是赵刚。
项目部的工程师。
他站得老远，抱着胳膊，带着挑战的眼神看着杨墨。
周伟一听就炸了，扭头就要骂娘："你龟儿子再说一遍？！
"杨墨一把按住他胳膊："闭嘴！
现在不是时候！
"对讲机里又传来调度急促的声音："杨！
总办急电！
老总电话！
"杨墨心里咯噔一下。
接过卫星电话，老总那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几百公里外砸过来，透过电流，依旧能感觉到那股子山雨欲来的压力："......杨！
怎么回事？！
我刚接到报告......滑坡了？！
严重吗？！
有没有人员伤亡？！
我告诉你......安全是天！
要是出了大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给我处理干净！
立刻！
彻底！
"电话挂了，忙音嘟嘟响着。
杨墨捏着电话，手心里全是冷汗。
滑坡的烟尘还没散尽，像一头黄色的巨兽匍匐在基坑里。
伤亡情况不明，两个兄弟还埋在下面生死未卜。
耳朵里还回荡着总部老总的最后通牒。
杨墨站在这片狼藉的观测台上，看着脚下这片崩裂的、仿佛随时会再次吞噬一切的山体，感觉它就像一座活生生的五行山，不仅压着孙猴子，也沉沉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喘不过气。
烟尘尚未散去，新的险情又至！
"杨总！
滑坡体后缘出现新裂缝！
宽度还在扩大！
"对讲机里传来观测员声嘶力竭的呼喊，几乎破音。
杨墨的心猛地一沉。
二次滑坡！
最坏的情况！
"全体注意！
滑坡体上方人员设备立刻撤离！
重复！
立刻撤离！
"杨墨对着对讲机狂吼，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扭曲。
视线所及之处，滑坡体上方——几个测量员和一台挖掘机正处在危险区域！
"跑！
快跑啊！
"周伟也看到了，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西川话都变了调："上面的！
扯呼！
赶紧扯呼！
"挖掘机司机似乎吓懵了，巨大的机械臂徒劳地举着，呆立在原地。
"狗日的！
傻了吗？！
"周伟急得跳脚，抄起一块石头就想扔过去提醒，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辆墨绿色的陆地巡洋舰如同沉默的巨兽，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猛地向前一冲，不是逃离，而是险之又险地横亘在滑坡体上方与安全区之间的一处相对开阔地带！
"嘀——！
嘀——嘀——！
"白海滨面无表情，死死按住喇叭！
刺耳尖锐的喇叭声如同警报，疯狂地撕裂嘈杂的空气，持续不断！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鸣笛，终于惊醒了吓傻的挖掘机司机！
也提醒了那几个发愣的测量员！
司机猛地回过神，操纵杆一拉，庞大的挖掘机发出吃力的轰鸣，笨拙但迅速地开始倒退。
测量员们连滚带爬地向安全地带狂奔。
几乎在他们离开原地的下一秒——"轰隆隆——！
"更大的岩体夹杂着泥沙，从裂缝处再次崩塌倾泻而下，瞬间吞噬了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烟尘冲天而起，比之前更加浓烈！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好险！
周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骂了句："日他先人板板…"张华扶了扶眼镜，脸色苍白如纸，但递过来图纸的手指依然稳定："杨…杨总，根据目前裂缝扩展速度和岩体性质…初步判断暂时…暂时稳定了。
但必须立即进行表层加固，防止再次…"他的话被对讲机里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
"找到了！
杨总！
人找到了！
两个都找到了！
"抢险队长激动的声音带着哭腔，"一个轻伤！
一个腿被压住了，但意识清醒！
还活着！
都还活着！！
""好！
好！
好！
"杨墨连说三个好字，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感觉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医疗组！
快！
救人！
务必保证安全！
"抢险队员小心翼翼地用液压顶撑开巨石，医疗人员提着担架冲上前…周伟己经从地上蹦起来，抹了把脸上的灰，又开始指挥清理通道："快点快点！
莫挡道！
把这边碎石清开！
"张华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着数据，一边对着对讲机确认："孔隙水压力监测点恢复没有？
我要实时数据！
"白海滨的越野车缓缓退回到安全位置，车窗摇下，他依旧沉默，只是对杨墨微微点了点头。
杨墨深吸一口满是粉尘的空气，抓起对讲机："工程部，立即准备锚杆和喷浆设备！
天亮前必须完成初步加固！
""调度，核实所有人员情况，一个都不能少！
""通讯，确保线路畅通，随时向我报告！
"命令一道道发出。
现场依旧混乱，但一种有序的、拼命与时间赛跑的节奏正在重新建立。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山脊，最后的余晖将漫天烟尘染成一种悲壮的橘红色。
巨大的探照灯亮起，光柱刺破昏暗，照射在狼藉的滑坡体和忙碌的人群身上。
抢险还在继续。
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疲惫、紧张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杨墨站在光柱的边缘，看着眼前的一切。
五指山只是暂时停止了咆哮，远未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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