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尚残留着一丝将尽未尽的暖意，风里裹挟着海棠的甜香与市井的喧嚣，熏得人微醉。
今日是花朝节，护城河畔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河岸两侧，垂丝海棠开得正酣，重重叠叠的粉白花朵压弯了枝桠，远远望去，如云似霞，映衬着碧绿的河水与湛蓝的天，构成一幅鲜丽浓艳的京城盛景图。
小贩们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糖画的甜腻、香囊的馥郁、还有刚出炉的糕饼热气，混杂在空气里，织成一张充满烟火气的网。
苏清欢穿着一身淡紫绫缎襦裙，领口与袖缘用银线细细绣了缠枝海棠的纹样，与她此刻紧攥在手中的物事相映成趣。
那是一个极为精致的锦缎香包，宝蓝色底子，上面用彩线精心绣了一个“轩”字，针脚虽略显稚嫩，却一针一线都透着缝制者的全神贯注。
香包鼓鼓囊囊，里面塞满了晒干的合欢花瓣，这是她费尽心思打听来的——陆明轩曾经随口提过，喜欢合欢花那清浅又执着的味道。
为了这个香包，她熬了整整三个通宵，指尖被针扎破了好几次，此刻，她纤细的指腹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个“轩”字的绣纹，仿佛这样就能抚平心底那点雀跃又不安的涟漪。
春桃跟在她身后，看着自家小姐紧张的模样，忍不住抿嘴偷笑。
就在这时，河面上那艘最为华美的画舫靠了岸。
几个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簇拥着一人走下船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少年，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领口别着一朵新鲜的白海棠，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眉眼飞扬，正是镇国公府二公子陆明轩。
苏清欢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入了星子。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迎了上去，步履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
走到陆明轩面前，她微微仰起头，脸颊泛着红晕，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怯生生的雀跃，将手中的香包递了过去：“明哥哥，这个……给你。”
陆明轩脚步一顿，垂眸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那个香包上，挑了挑眉。
他随手接过，在指尖掂了掂，甚至没仔细看那上面倾注了少女无数心血的绣字，便漫不经心地往后一抛，扔给了身旁的跟班。
“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些小姑娘的玩意儿？”
他语气轻佻，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清欢，下次别弄这些没用的了。”
说完，他甚至没再多看苏清欢一眼，径自勾住跟班的肩膀，兴致勃勃地指着河面上新放的莲花河灯：“走，看看那个去！”
苏清欢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香包柔软的触感，以及……骤然被抽空的失落。
周围喧嚣的人声、绽放的海棠、甜腻的香气，仿佛在那一刻都凝固了，然后迅速褪色、远离。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随意抛掷的香包在跟班手里颠了颠，险些掉落，最终被随手塞进了袖袋，如同处理一件多余的杂物。
风卷着几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的发间、肩头。
她眨了眨眼，才感觉到眼眶一阵酸涩难忍，抬手一抹，指尖一片冰凉的湿意。
原来，眼泪己经不知在何时掉了下来。
不远处的茶摊旁，一棵老柳树的绿绦掩映下，坐着一位身着藏青色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
他手中端着一杯早己冷掉的清茶，目光却穿透袅袅水汽与熙攘人群，精准地落在那个穿着淡紫襦裙、此刻正黯然神伤的少女身上。
陆景渊，镇国公府的长房嫡孙，陆明轩的堂兄。
他认得那个香包。
几日前，他去苏府附近的绣坊办事，恰巧撞见苏清欢在里面，正拿着花样跟绣娘低声请教，如何绣字才能既好看又不失挺拔。
当时她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珍宝。
那眼里的光，清澈、纯粹，带着全然的期待与欢喜。
而此刻，那光芒熄灭了。
如同被人随手掐灭的烛火，只剩下一缕青烟，带着无尽的委屈和茫然。
陆景渊的眼眸深邃，平静无波，唯有搭在粗糙陶杯边缘的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杯壁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那一丝细微的、名为“心疼”的抽动。
他看到她把抬起的手默默放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在明媚的春光下显得单薄而无助；看到她抬手抹泪，那动作带着一种倔强的脆弱。
他想上前，想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想对她说一句“莫要伤心”。
可是，脚步如同被钉在原地。
以什么身份呢？
一个并不算熟络的、她心上人的堂兄。
此刻上前，不过是徒增她的难堪罢了。
他看着她最终转过身，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默默地、落寞地挤开人群，消失在繁花与喧嚣的尽头。
那抹淡紫色的身影，仿佛带走了周遭所有的颜色。
陆景渊缓缓垂下眼帘，将杯中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一路沉入心底。
他终究，什么也没能做。
只是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心疼，悄无声息地，藏进了眼底更深的波澜之下。
护城河的流水依旧潺潺，载着缤纷的落花与闪烁的河灯，悠悠东去。
岸边的海棠开得正好，绚烂如霞，只是那抹曾驻足其下的紫色身影，己然带着初萌情愫被碾碎的痛楚，悄然离去。
花朝节的这场痴恋，从一开始，或许便注定了是一场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而唯一的观众，将那份悸动与怜惜，埋藏在了无人得见的静谧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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