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霜降过后,青石板路沁出寒气,陈记修钟铺的铜铃铛在风里叮当作响。
陈怀安正用鹿皮布擦拭那座胡桃木座钟,指腹顺着钟摆上的缠枝莲纹游走,
像在抚摸一段凝固的时光。铺子临街的木窗敞开着,阳光斜斜切进来,
照见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照见他鬓角的白霜——比窗外的梧桐落叶更稠,更沉。“老师傅,
修钟不?”粗嘎的少年音撞碎了铺子里的宁静,陈怀安抬头,看见个半大孩子站在门口。
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牛仔裤膝盖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沾着点机油。
最扎眼的是他手里拎着的东西——个歪歪扭扭的纸箱,里面传来零件碰撞的叮当声,
像只受了伤的麻雀在扑腾。“先说好,古董钟不修,电子钟不接,太新的石英钟也别拿来。
”陈怀安把鹿皮布叠好,放回柜台后的木盒里。他的声音比座钟的摆声还慢,
带着老木头的质感。这规矩他守了四十年,从师父把铺子交给他那天起,就没破过。
少年却径直闯进来,把纸箱往柜台上一放,震得玻璃罐里的钢珠都跳了跳。“都不是,
是个老座钟,比我爷爷岁数都大。”他说着掀开纸箱,
露出里面的残骸——雕花的木壳裂了道缝,钟面的玻璃碎成蛛网,
唯一完整的是钟摆上挂着的小铜铃,在风里轻轻晃了晃,没出声。陈怀安的目光突然顿住。
那铜铃的纹路他太熟悉了,三瓣梅花围着个“安”字,是当年师父独有的錾刻手法。
他伸手想去碰,指尖却在半空中僵住,像触到了烧红的烙铁。“这钟哪来的?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少年挠了挠头,眼神躲闪:“捡……捡的。在旧货市场淘的,
本来想当摆设,结果搬的时候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拍在柜台上,
“我就这点钱,能不能修?下周要给我姥姥当生日礼物。”陈怀安看着那五十块钱,
又看了看少年额角的汗。深秋的天,这孩子却穿着单衣,后背洇出一片湿痕。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攥着皱巴巴的钱,站在师父的柜台前,
要修母亲留下的旧表。“放下吧。”他最终叹了口气,把纸箱往柜台里挪了挪,
“下周五来取。”少年眼睛一亮,转身就跑,外套的衣角扫过门口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
陈怀安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重新看向那座破钟。他轻轻拆开木壳,
里面的齿轮上刻着个极小的“梅”字——那是师娘的名字,也是他妻子的名字。三十年前,
师娘走后,师父把这座钟送给了新婚的他和梅娘,说:“钟摆不停,日子就不停。
”后来梅娘走了,这座钟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直到五年前搬家,钟在颠簸中摔坏,
他修了半年也没修好,最后只能忍痛卖给了旧货商。阳光渐渐西斜,铺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陈怀安戴上老花镜,从抽屉里拿出工具箱,里面的镊子、起子都磨得发亮,
是他用了一辈子的老伙计。他捏起一枚齿轮,借着窗外的余光仔细看,
齿轮上的齿痕还很清晰,只是卡了些灰尘。铜铃又响了,这次是风刮的。
陈怀安抬头看向窗外,梧桐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金箔。他忽然想起梅娘在世时,
总爱在秋天捡些梧桐叶,夹在他的修钟笔记里。那些叶子如今还在,只是都成了枯黄色,
像褪了色的记忆。2少年叫林小满,第二次来铺子是三天后。这次他穿得整齐了些,
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拘谨地站在门口,没敢贸然进来。
陈怀安正在给钟摆上油,听见铜***抬头,看见他手里的保温桶冒着热气,
不由得笑了:“进来吧,门没锁。”林小满走进来,把保温桶放在柜台上,
掀开盖子:“我姥姥熬的小米粥,说给您补补身子。”粥香混着铺子里的松香,
飘出一种温暖的味道。陈怀安愣了愣,这味道很像梅娘当年熬的粥,也是这样稠,这样香。
“钟修得怎么样了?”林小满蹲在柜台边,看着陈怀安手里的钟摆,眼睛亮晶晶的。“快了。
”陈怀安舀了一勺粥,温热的粥滑进喉咙,暖得他心里发颤,“就是钟面的玻璃碎了,
得重新配一块。还有这铜铃,铃铛芯锈住了,得好好打磨。”林小满哦了一声,
忽然指着齿轮上的“梅”字问:“这是什么字啊?”陈怀安的动作顿了顿,
慢慢说:“是我妻子的名字。”他很少跟人提起梅娘,一来是怕触景生情,
二来是觉得没人能懂他和梅娘之间的那些时光。可看着林小满好奇的眼神,
他忽然想多说几句。“当年我和你姥姥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在这铺子里当学徒。
你师娘——也就是我妻子,总来给师父送吃的,每次都要帮我擦工具。”陈怀安放下勺子,
拿起那枚刻着“梅”字的齿轮,“这齿轮是我亲手刻的,本来想给她做个首饰盒,
结果她看我修钟辛苦,就说把字刻在齿轮上,这样钟走一天,就像我们在一-天。
”林小满听得很认真,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的木纹。“我姥姥也总说,
以前的日子虽然苦,但心里踏实。”他忽然低下头,声音有点小,“我爸妈总吵架,
后来他们离婚了,我跟我爸过。我爸总说我不务正业,说画画没用。”陈怀安这才注意到,
林小满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画笔,指尖还有没洗干净的颜料。他想起自己年轻时,
师父也说他太执着于修钟,说这手艺迟早要失传。可梅娘总说:“执着不是坏事,
只要心里有光。”“画画怎么没用?”陈怀安放下齿轮,从柜台底下翻出一本旧笔记本,
“你看,这是我当年画的修钟图纸,要是没有画画的底子,我根本画不出来。
”笔记本的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画着各种钟表的结构图,线条流畅,标注清晰。
林小满翻着笔记本,眼睛越睁越大:“老师傅,您画得真好!比我们美术老师画的还好看。
”陈怀安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当年梅娘也这么说。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纸,“来,我教你画钟摆的结构图,
这对你学素描有好处。”林小满兴奋地凑过去,两人头挨着头,在纸上画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对相依的老树和新枝。铜铃偶尔响一声,
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在一起,成了铺子里最动听的声音。那天下午,
林小满直到天黑才走。走的时候,他把画好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书包里,
像藏着一件宝贝。陈怀安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铺子里空荡荡的,少了点什么。
他低头看向那座正在修复的座钟,钟摆已经能轻轻晃动了,只是还没装上铜铃。夜深了,
陈怀安关了铺子的门,坐在柜台前,拿出梅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蓝布褂子,
笑容温柔,手里拿着一朵刚摘的梅花。他用指腹轻轻抚摸照片,低声说:“梅娘,
今天来了个孩子,跟我年轻时很像。他也喜欢画画,也很执着。”座钟的齿轮轻轻转了一下,
发出细微的声响。陈怀安忽然觉得,梅娘好像就在身边,正笑着听他说话。他拿起工具,
继续打磨那个铜铃,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铜铃上,反射出淡淡的光。
3离约定取钟的日子还有两天,陈怀安把最后一颗螺丝拧好,轻轻拨动了钟摆。
钟摆左右晃动起来,带动齿轮转动,发出清脆的滴答声。铜铃也响了,叮铃叮铃,
像梅娘当年的笑声。他满意地笑了,把座钟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
阳光照在胡桃木的外壳上,雕花的纹路显得格外清晰。他想,等林小满来取钟的时候,
一定会很开心。可那天下午,林小满没来。陈怀安坐在柜台前,从天亮等到天黑,
铜铃响了无数次,却始终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心里有点慌,不知道林小满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陈怀安没开铺子,而是揣着地址,去了林小满家。那是个老旧的小区,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他按照地址找到三楼,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面色憔悴的男人。“你找谁?”男人的声音很沙哑。“我找林小满。”陈怀安说。
男人愣了愣,侧身让他进来。屋子很小,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药瓶和病历。“小满昨天跟人打架,进医院了。”男人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