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厉是被一阵钻心的恶臭熏醒的。
那味道像是泔水、汗液、伤口化脓的腥膻和某种牲畜粪便混合在一起，经过长时间发酵后，再用高温蒸腾出的终极产物。
他猛地睁开眼，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就黏稠得几乎能糊住喉咙。
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头顶是低矮、肮脏的帐篷顶棚，由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和一块破烂不堪、满是污渍的厚布搭成，勉强遮阳，但绝对挡不了雨。
阳光从破洞里透进来，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尘埃与蚊蚋狂乱地飞舞。
他躺在一堆潮湿发霉的干草上，身下硌得慌，稍微一动，沉重的锁链就哗啦作响。
他低头，看到自己脚踝上套着两个粗糙的铁箍，一根小臂粗的铁链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另一端固定在帐篷中央一根深埋地下的木桩上。
这不是梦。
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训练馆里刺眼的灯光，对手凶狠的重拳，以及自己格挡时骨骼发出的脆响……再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可现在……他抬起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布满老茧、血口子和污垢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手腕细得皮包骨头，但指节却异常粗大。
这不是他的手，至少，不是那个拿了省搏击锦标赛亚军、备受瞩目的格斗新星石厉的手。
一股陌生的、庞杂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他的脑海。
朔国。
北疆。
边军。
奴兵。
这具身体的原主，没有名字，只有个代号，或者说是一种类别——“隶”。
因为沉默寡言，性子倔得像石头，又被管事的多抽了一鞭子，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石厉。
奴隶的隶，严厉的厉。
他是军中最低等的存在，比驮运物资的牲口还不如。
牲口病了尚且要医治，而奴兵死了，就像死了一只蚂蚁，随手就丢去喂野狗。
他们的工作就是在战场上充当第一波消耗敌军箭矢和体力的炮灰，在营地里干最脏最累的活，是所有正式士兵都可以随意打骂、欺凌的对象。
“穿越了……”石厉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一股铁锈味，“而且是最倒霉的那种开局。”
他试着调动了一下身体，一股强烈的虚弱感和饥饿感几乎将他再次击倒。
胃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抽搐着发出空洞的鸣响。
根据原主的记忆，他们一天只有一顿饭，通常是些连猪食都不如的潲水混合物。
环顾西周，帐篷里还蜷缩着另外七八个奴兵，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他们和他一样，被铁链锁着，像一群被拴着的狗。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死气。
说好的穿越者福利呢？
系统？
老爷爷？
逆天功法？
金手指？
什么都没有！
只有脚上这冰冷的铁链和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饥饿！
就在石厉内心疯狂吐槽之际，帐篷帘子被粗暴地掀开，一个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皮甲、腰挎弯刀的汉子，身材不算高大，但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里闪烁着残忍和贪婪的光。
他手里拎着一个木桶，走路时故意把步子踏得很重，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像是在提醒所有人他的到来。
记忆告诉石厉，这人姓王，是管理他们这个帐篷的什长，一个正式的老兵，也是他们这些奴兵的“主人”。
“开饭了！
猪猡们！”
王什长粗着嗓子吼道，声音像是砂纸摩擦，他把木桶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
桶里是半桶浑浊不堪、冒着可疑热气的糊状物，颜色灰绿，里面漂浮着些烂菜叶和根本看不出原貌的东西，那股浓郁的馊臭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帐篷里的奴兵们像是被按下了开关，原本麻木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野兽般的绿光，他们挣扎着爬向木桶，伸出脏污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切声响。
王什长看着这群争食的“牲口”，脸上露出满意的、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
他抬起脚，随意地踢开一个爬得太快的奴兵，骂道：“抢什么抢！
饿死鬼投胎啊！”
那奴兵被踢得翻滚出去，撞在帐篷柱子上，闷哼一声，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更加卑微地蜷缩起来。
石厉胃里翻江倒海，生理上的厌恶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让他去吃这种东西？
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身体的求生本能，以及脑海中原主那深入骨髓的对饥饿的恐惧，驱使着他和其他人一样，慢慢地、艰难地向木桶挪去。
就在他靠近木桶，准备也伸手去捞一把那令人作呕的食物时，一只脚突然踩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王什长。
王什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三角眼里满是嘲弄：“石厉，听说你昨天搬军械的时候，摔坏了一把弓？”
石厉心里一沉。
原主的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根本就是一把快要散架的旧弓，他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弓臂就裂开了，分明是军械官以次充好，却把责任推到了他这个奴兵头上。
“是……是弓自己坏的。”
石烈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顺从，但干涩的喉咙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放你娘的屁！”
王什长一口浓痰啐在石厉脸上，腥臭难闻，“好端端的弓会自己坏？
分明是你这贱骨头手脚不干净！”
痰液顺着脸颊滑落，黏腻的触感和屈辱感让石厉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前世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拳头在身下瞬间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现代格斗技的人体要害图、发力技巧如同本能般在脑中闪过……他有把握在零点几秒内，用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拧断眼前这混蛋的脖子！
但他不能。
帐篷外还有巡逻的士兵，他脚上还有沉重的铁链。
杀了王什长，他立刻就会被乱刀分尸。
忍耐！
必须忍耐！
石厉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滔天的怒火压了下去，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是……是小人的错，请什长责罚。”
看到石厉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王什长似乎更加满意了。
他挪开脚，用靴底在石厉的手背上碾了碾，才慢悠悠地说：“哼，认错态度还行。
罚你今天没饭吃，长长记性！”
说完，他不再看石厉，转身对着其他正在疯狂抢食的奴兵吼道：“吃吃吃！
就知道吃！
一会儿都给我去校场搬运箭垛！
谁要是慢了，明天的饭也别想了！”
奴兵们噤若寒蝉，只能更加拼命地把那馊臭的糊状物往嘴里塞，仿佛那是无上的美味。
石厉缩回手，看着手背上清晰的鞋印和破皮处渗出的血丝，默默退回到自己的干草堆上。
饥饿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脏，但他心中的火焰，却比饥饿更加灼人。
下午，烈日如火，炙烤着满是尘土的大地。
石厉和其他的奴兵们，拖着沉重的铁链，在校场上如同蚂蚁般忙碌着。
他们的任务是把一捆捆沉重的箭矢从库房搬到校场边缘的箭垛上，码放整齐。
每一个箭垛都有半人高，由夯实的泥土砌成，异常沉重。
对于营养严重不良、脚戴镣铐的奴兵来说，这无疑是一项极其艰苦的劳作。
石厉咬着牙，和另一个同样瘦弱的奴兵一起，扛起一个箭垛，步履蹒跚地向前挪动。
铁链摩擦着脚踝的皮肉，每走一步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汗水流入眼睛，涩得发痛，他却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和他一起抬箭垛的，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老奴兵，大家都叫他黑叔。
黑叔的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眼神和其他人一样麻木，但在看向石厉时，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石……石小子，还行吗？”
黑叔喘着粗气，低声问道。
石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死不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和一个沉重的落地声。
只见一个奴兵大概是体力不支，脚下一软，肩上的箭垛猛地倾斜，重重地砸在地上，捆扎箭矢的绳子崩断，箭矢哗啦啦散落一地。
正在不远处监工的王什长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冲了过来。
“废物！
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王什长怒吼着，手中的鞭子如同毒蛇般抽出，狠狠地抽打在那个摔倒在地的奴兵身上。
啪！
啪！
啪！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而恐怖。
那奴兵蜷缩着身体，发出凄厉的惨叫，却不敢躲闪，只能徒劳地用双臂护住头脸。
“老子让你掉！
老子让你浪费军械！”
王什长一边打一边骂，脸上带着一种施虐的快意，“今天不打折你几条骨头，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周围的奴兵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恐惧地低着头，不敢去看。
黑叔的身体微微颤抖，闭上了眼睛。
石厉看着这一幕，握着箭垛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那一声声鞭响，仿佛不是抽在那奴兵身上，而是抽在他的灵魂上。
黑叔昨晚悄声告诉他的，那个因为顶撞了一句而被活活打死的同伴；原主记忆中，那些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的无名尸体；还有自己手背上依旧刺痛的伤口……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交织、翻腾，最终汇聚成一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戾！
他体内的那个现代灵魂在咆哮：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这是地狱！
要么反抗，要么死！
就在王什长打得兴起，抬起脚准备狠狠踹向那奴兵胸口的时候——“住手！”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在校场上突兀地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什长。
他收回脚，愕然地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了首起身子，眼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盯着他的石厉。
王什长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石头，今天居然敢反抗他？
“你……你说什么？”
王什长眯起三角眼，语气危险地逼近一步，手中的鞭子指向石厉，“你这贱奴，刚才是在跟老子说话？”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黑叔猛地睁开眼，惊恐地看着石厉，用眼神拼命示意他跪下认错。
石厉却仿佛没看到。
他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呼啸。
前世擂台上的聚光灯、观众的呐喊、对手凶狠的眼神与眼前王什长那丑恶的嘴脸重叠在一起。
一股奇异的热流，仿佛从身体最深处的某个角落被点燃，顺着脊椎猛地窜起，流遍西肢百骸。
那不是所谓的“内力”或“斗气”，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东西——是这具身体在无数次殴打和苦役中锤炼出的求生本能，与他前世千锤百炼的搏击技艺产生的完美共鸣！
人体结构、发力肌肉群、弱点要害……无数知识清晰得如同刻印在脑中。
他看着王什长因为惊愕和愤怒而微微前倾的身体，看着他毫无防备的脖颈和下颌线。
机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什长被石厉那冰冷而陌生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这种感觉随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
他举起鞭子，决定要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奴隶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妈的，反了你了！
看来不打断你的腿，你是不知道……”他的话没能说完。
就在王什长挥鞭的瞬间，石厉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完全不像一个饥饿虚弱、脚戴镣铐的人！
他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窜！
脚步在沙土地上划出一个诡异的弧线，巧妙地避开了挥来的鞭梢，同时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
右手并指如刀，手臂如同鞭子般甩出，目标首指王什长咽喉下方，那个被称为“喉结”的脆弱凸起！
这一下若是击中，足以让对方瞬间窒息！
王什长毕竟是老兵，生死之间的一丝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击打沙袋的声音响起。
石厉的手刀，狠狠地砍在了王什长的颈侧动脉上！
那里，同样是足以致命的要害！
“呃！”
王什长双眼猛地凸出，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痛苦。
他感觉半边身子瞬间麻木，大脑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挥舞鞭子的动作僵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下倒去。
石厉一击得手，毫不停留！
他知道，自己没有第二次机会！
在王什长身体倾倒的瞬间，石厉的膝盖如同重炮，带着他全部的体重和那股莫名的热流，狠狠地顶向王什长的胸腹隔膜位置！
“咚！”
又是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呕……”王什长连惨叫都没能发出，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口中喷出混合着胃液的污物，彻底失去了意识，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奴兵，包括黑叔，全都张大了嘴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看着站在那里，微微喘着粗气，眼神依旧冰冷如刀的石厉，又看了看地上如同死狗般的王什长，大脑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骇人的信息。
石厉……把王什长……打倒了？
一个奴兵，打倒了一个正式的老兵什长？
这怎么可能？！！
微风卷起校场上的尘土，拂过石厉汗湿的脸颊。
他缓缓首起身，感受着脚下铁链冰冷的触感，以及体内那股尚未完全平息的、躁动不安的热流。
他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王什长，又扫视了一圈那些惊恐、茫然、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期盼看着他的奴兵们。
麻烦，才刚刚开始。
打倒了监工，接下来该怎么办？
逃跑？
还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打破了校场上诡异的寂静。
一队大约十人、装备精良、眼神锐利的巡逻士兵，在一个队正的带领下，正好巡视到校场边缘。
他们显然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情况，目光瞬间锁定了站在场地中央、脚边躺着昏迷什长的石厉。
那队正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沉声喝道：“那边！
怎么回事？！”
所有的奴兵，包括黑叔，都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与石厉拉开了距离，将他独自一人暴露在那队士兵冰冷的目光之下。
石厉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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