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彻底清醒的。
天光熹微,像吝啬的鬼,只肯施舍一点灰白照亮前路。
身上那身火红的嫁衣,昨夜是反抗的旗帜,此刻却成了招摇的笑话,吸饱了清晨的潮气,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每一个路过的、睡眼惺忪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过来。
皇甫琛那张冰冷厌恶的脸,家族可能随之而来的震怒……都被我强行按在意识的底层。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迫在眉睫——活下去。
从京城到北境,千里之遥,而我,囊空如洗。
我停下脚步,抬起手腕。
那里套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是原主首饰里最不起眼的一件,出门时鬼使神差地揣进了袖子。
“需要钱。”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飘散。
记忆指引着我走向西市的当铺。
高高的柜台,栅栏后伙计挑剔的眼神,在我这身不合时宜的嫁衣和腕间的镯子上扫过。
“死当,五两。”
那语气懒洋洋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五两?
我心头冷笑。
压下原主可能升起的屈辱感,我尽量让声音平稳,透过栅栏传过去:“掌柜的,红衣出门,非死即生。
我求的是生路,您行个方便,结个善缘。
十两,不二价。”
那伙计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他打量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空气凝固了几秒,他嘟囔了几句,终究还是重新称了银子。
十两。
几块小小的,冰凉的银锭落入掌心,却沉甸甸的。
这是我的第一步,用这具身体,在这个世界挣来的第一份立足之本。
我立刻用这钱买了两套最普通的灰色粗布衣裙,在街角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换下那身刺目的红。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很不舒服,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又对着摊主水盆里模糊的倒影,将一头参差不齐的头发尽力挽起,用木簪固定。
水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陌生,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火焰。
林惊鸿。
我在心里默念。
从今往后,我就是林惊鸿。
干粮和水袋消耗了银钱的大半。
我不敢停留,径首出了西门。
官道上尘土飞扬,我混在行商和流民里,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座吃人的城池。
向北,向北,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可我终究还是低估了那场闹剧的余波,也高估了那些“大人物”的心胸。
离京不到二十里,行至一处人迹渐稀的林地,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心猛地一沉,我下意识地往路边缩去。
几匹马减速,呈半包围之势堵住了我。
马上是三个眼神凶戾的汉子,为首那个,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
“就是她!
拿下!”
刀疤脸厉喝,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另外两人翻身下马,手持短棍,恶狠狠地扑来!
是谁的人?
皇甫琛?
还是我那“父亲”?
念头飞转,身体己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跑!
这身体娇生惯养,力气不足,但好在还算柔韧。
我猛地向后一缩,避开挥来的棍风,就势滚倒在地,抓起一把沙土扬向最近那人的脸。
“啊!”
他惨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趁此间隙,我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扎进路旁的密林深处!
硬拼是死路一条,只有这复杂的地形,才有一线生机。
“追!
别让她跑了!”
身后的怒吼如同催命符。
树木、荆棘、突出的岩石……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阻碍。
我拼命奔跑,肺部***辣地疼,树枝刮过皮肤,留下尖锐的刺痛感。
身后的脚步声、叫骂声,却越来越近。
这身体……太不中用了!
“嗖——”一支弩箭擦着我的耳畔飞过,深深钉进前面的树干,箭尾剧烈颤抖。
死亡的气息如此之近!
他们真的要杀我!
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但求生的欲望更加强烈。
我咬着牙,利用记忆里零星的野外知识,在树木和坡地间穿梭。
可体力流失得太快,脚下一个踉跄,我被突出的树根狠狠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让我几乎晕厥。
我挣扎着想爬起,一道阴影己经笼罩下来。
是那个刀疤脸,他追了上来,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手中的短刀反射着林间斑驳的光。
“跑啊?
怎么不跑了?”
他一步步逼近,像戏耍猎物的野兽。
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退无可退。
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绝望如同藤蔓,缠绕上心脏。
刚挣脱牢笼,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就在他举刀的瞬间——“咻!”
破空声再次响起!
来源却截然不同!
一支短箭从侧方树丛疾射而出,精准地钉在刀疤脸持刀的手腕上!
“呃啊!”
他惨叫一声,短刀“当啷”落地。
“什么人?!”
他的同伙大惊。
树丛晃动,几道身影无声走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靛蓝长袍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机弩。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眼神锐利,气息沉稳。
“光天化日,追杀一个弱女子,过分了。”
中年男子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少管闲事!”
另一个打手吼道。
中年男子身后的护卫动了,快得我只看到影子一闪,伴随着“咔嚓”两声脆响,那叫嚣的打手和受伤的刀疤脸便惨叫着倒地,关节己被卸掉。
剩下那个,也被另一名护卫轻易制住。
形势瞬间逆转。
我靠着树干,剧烈喘息,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脏仍在狂跳。
那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破碎的衣衫、狼狈的姿态,以及……我即便摔倒也死死攥在手里的小包袱上。
“姑娘,可还安好?”
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强迫自己站稳,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对着他郑重一礼:“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声音嘶哑,却尽量保持镇定。
他眼中似有一丝赞赏流过。
“举手之劳。”
他微微颔首,“看姑娘行色,似是远行?
为何惹上这等祸事?”
心中警铃微作。
此人气度不凡,绝非普通商旅。
不能全盘托出,但也不能毫无交代。
“家中逼嫁,不愿,自行逃离。”
我选择性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这些人……或许是家中派来抓我回去的。”
模糊来历,反而更安全。
他——沈先生,闻言若有所思。
他没有追问,只是道:“姑娘欲往何处?”
“北境。”
我吐出两个字,没有解释。
他眉头微挑,讶色明显。
一个孤身女子,要去北境?
这绝非普通逃婚者的路线。
他的目光扫过我膝上和手臂渗出的血迹,以及苍白得恐怕毫无血色的脸,沉吟片刻。
“此去北境,路途遥远,匪患不绝。
姑娘孤身一人,又有伤在身,恐怕……”他话未说尽,意思却明了。
我抿紧嘴唇。
前路艰险,我何尝不知?
但我没有退路。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我:“这是上好的金疮药。”
又示意护卫拿来水囊和干粮。
“多谢先生。”
这次的道谢,带上了真切的感激。
这雪中送炭的情谊,比什么都重。
“若姑娘执意北上,”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深邃,“由此沿官道再行三十里,有一‘渡口镇’。
镇上‘云来客栈’,掌柜姓赵。
你可将此物交予他,或能助你一二。”
他递过来的,是一枚触手温润的青玉牌,上面只刻了一个简单的“沈”字。
我接过玉牌,那丝暖意顺着掌心,似乎微弱地驱散了些许寒意。
这不止是指路,是一份沉甸甸的善意。
“大恩不言谢。”
我再次深深一礼,“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
他淡然一笑,摆了摆手,“姑娘保重,望你……真能抵达想去之处。”
说罢,他转身,带着护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林间。
只剩下地上哀嚎的打手。
我握紧手中的玉牌和药瓶,望着空荡荡的树林,心潮起伏。
这绝境中的援手,是命运的怜悯,还是另一段莫测故事的序章?
不敢多想,我迅速处理了伤口,收好干粮,辨认方向,拖着疼痛疲惫的身体,再次踏上向北的路。
怀里的那枚青玉牌,贴着胸口,带着微弱的暖意,仿佛在提醒我,这条路,或许并非全然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