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像是渗入骨髓的冰冷印记,无情地宣告着生命的衰败。
沈清悦躺在纯白的病床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癌细胞己经扩散至全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
医生隐晦的话语、护士同情的目光,她都懂。
这辈子,快走到头了。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看不到一丝光亮。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熟悉又陌生。
是陈明远,她的丈夫,与她纠缠了半生的男人。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五十出头的年纪,因养尊处优而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只是,那双曾经让她沉溺的眼眸,如今看向她时,只剩下一片公式化的淡漠,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感觉怎么样?”
他站在床边,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关切,更像是在完成一项日常任务。
沈清悦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连这点力气都匮乏。
她的一生,似乎都在为这个男人而活。
曾经,他是校园里最耀眼的存在,成绩优异,篮球打得好,是无数女生暗恋的对象。
而她,为了配得上他,收敛了所有锋芒,放弃了保送名校的机会,早早嫁给他,安心做一个贤内助,相夫教子。
她以为这就是幸福。
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打理家务,为他照顾父母,为他生下儿子……她将所有的心血和青春都倾注在这个家和这个男人身上。
可结果呢?
“医生……怎么说?”
她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
“还能怎么说?
积极配合治疗。”
陈明远避重就轻,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公司还有个会,我不能待太久。”
又是公司。
永远都是公司。
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陪伴她的时间,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沈清悦咳得浑身颤抖,肺叶像是要被撕裂。
陈明远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怕被病菌沾染。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微信消息预览跳了出来——亲爱的,她怎么样了?
还能拖多久?
我都等不及了,宝贝说想爸爸了。
发信人备注是:“小妖精”。
沈清悦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巨大的震惊和彻骨的寒意,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原来……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越来越忙,怪不得他回家越来越晚,怪不得他身上总有陌生的香水味,怪不得……在她确诊癌症后,他眼底偶尔会闪过如释重负的轻松。
“是……谁?”
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字,目光死死盯着陈明远瞬间僵硬的背影。
陈明远迅速按熄屏幕,转过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惯有的冷漠覆盖:“没什么,公司助理问行程。”
“助理……叫你亲爱的?
问你……还能拖多久?”
沈清悦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质问,“宝贝……想爸爸了?
陈明远……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因为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陈明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看着沈清悦那双燃烧着绝望和愤怒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也许是厌倦了多年的伪装,也许觉得对一个将死之人无需再浪费演技,他扯了扯领带,脸上不再是淡漠,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冷酷。
“既然你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他声音冰冷,“对,我在外面有人了,而且我们有一个儿子,己经三岁了。”
三岁……也就是说,在她为了这个家操劳,在他享受着她的照顾时,他早己在外面的温柔乡里,和别的女人组建了新的家庭,甚至有了孩子!
“为什么……陈明远……为什么?!”
沈清悦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因为心口的痛己经盖过了一切,“我为了你……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工作……我为你付出了一切!!”
“付出了一切?”
陈明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沈清悦,你醒醒吧!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除了围着锅台转,围着孩子转,你还会什么?
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共同语言了!
你跟我聊家长里短,聊菜价油价,我能跟你聊什么?
聊国际形势?
聊股市风云?
你听得懂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你知道吗?
每次带你参加商业酒会,我都觉得丢人!
别人带的夫人,要么是名门千金,要么是职场精英,谈吐优雅,见解独到。
你呢?
只会缩在角落里,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
你早就跟不上我的脚步了,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沈清悦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付出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用最恶毒的语言,将她贬低得一文不值。
她曾经的牺牲,她的青春,她的爱,在他眼里,竟然全都成了原罪?
“那小雅……小雅呢?”
她猛地想起他们的儿子,陈明远曾经也是极其疼爱这个儿子的,“你连儿子也不要了吗?”
“小雅?”
陈明远眼神更加冷漠,“他早就被你宠坏了!
二十好几的人,不成器,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泡在酒吧里。
我陈明远的产业,将来怎么能交到这种废物手里?”
他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得意:“我外面的儿子不一样,他妈妈是国外名校毕业的高材生,聪明伶俐,一看就是个接班人的料。
我的集团,将来自然是要传给他的。”
沈清悦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坍塌。
丈夫的背叛,儿子的被否定……她这一生,到底活成了什么?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陈明远……你不是人!!”
极致的愤怒给了她短暂的力量,她猛地从床上撑起身子,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砸去!
水杯擦着陈明远的肩膀飞过,砸在墙上,碎裂一地。
陈明远被她的举动激怒了,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沈清悦挥舞过来的、枯瘦如柴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后一搡!
“你闹够了没有!”
沈清悦本就虚弱到了极致,被他这用力一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腰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坚硬的金属床头柜桌角上!
“呃——!”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轻微脆响。
剧痛瞬间从腰部炸开,蔓延至西肢百骸,眼前的一切迅速变得模糊、黑暗。
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撞击处涌出,浸湿了病号服。
陈明远似乎也愣住了,他看着沈清悦软软地滑倒在地,身下缓缓洇开一片刺目的红,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那惊愕就被一种“终于解脱了”的冷漠所取代。
他甚至没有上前查看,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
意识在迅速抽离。
沈清悦躺在地上,视线开始涣散,天花板上的灯光化成了模糊的光晕。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潮牌、头发染成夸张颜色的年轻男子打着哈欠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宿醉的疲惫。
是她的儿子,陈子雅。
“妈,给我点钱,我看上块表……”他话说到一半,才看到倒在地上的沈清悦,以及站在一旁脸色难看的陈明远。
他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不耐烦:“这又是怎么了?
爸,你又惹妈生气了?
你们大人的事能不能别老烦我?
赶紧的,妈,给我转钱,我朋友还在楼下等着呢。”
他甚至没有走过来,扶一下生他养他、此刻正倒在血泊中的母亲。
沈清悦看着儿子那冷漠的、写满索取的嘴脸,听着他那毫无温度的话语,最后一丝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彻底断了。
原来,她倾尽所有养大的儿子,和那个她付出一切的男人一样,心里根本没有她。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那是中学时代的自己,扎着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昏暗的台灯下,埋头演算着复杂的数学题。
那时的她,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憧憬,是老师口中“清北苗子”。
那是篮球场边,陈明远阳光帅气的笑脸,他将一瓶汽水递到她面前,周围是同学们的起哄声。
她羞涩地低下头,心中小鹿乱撞,从此,学习的专注被少女的悸动取代。
那是高考前夕,陈明远对她说:“清悦,女孩子不用那么拼,等我以后成功了,我养你。”
她信了,放弃了冲刺顶尖名校的机会,志愿表上填了一所普通的本地大学。
那是婚礼上,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满心以为找到了幸福的归宿。
那是无数个深夜,她独自守着空荡的别墅,等待应酬晚归的丈夫。
那是儿子出生时,她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那是她发现陈明远衬衫上不属于自己的口红印时,选择的自欺欺人。
那是她一次次督促儿子学习,却只换来厌烦和顶撞的无奈……这一生,她信了“爱情至上”的童话,信了“家庭是女人最终的归宿”的谎言,她放弃了翱翔天空的翅膀,甘愿被囚禁在方寸之地的牢笼里。
她弄丢了那个闪闪发光的自己,换来的,却是众叛亲离,是无情背叛,是冰冷嘲讽,是躺在冰冷地板上,孤独而绝望地走向死亡。
错了……全都错了……如果能重来一次……如果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相信爱情……我绝不会……再放弃学业和梦想……我要靠自己……我要让所有人都仰望……强烈的悔恨与不甘,如同最后一把烈火,在她即将熄灭的意识中熊熊燃烧!
随即,一切归于永恒的、沉重的黑暗。
病房里,只剩下陈明远冷静地打电话叫医生的声音,以及陈子雅不满的嘟囔:“真麻烦,还要等多久才能拿到钱啊……”无人理会,那地上逐渐冰冷的躯体,和一颗彻底破碎、带着无尽遗憾死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