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里，熏香是冷的。
那名为“龙涎”的御赐之物，气息沉郁雍容，本该暖意融融，可盘旋在这座皇后正殿的梁柱之间时，却只余下一种拒人千里的威仪，吸进肺里，带着初春峭寒的余韵。
八岁的顾元嘉穿着杏子黄的宫装，像一株尚未舒展的嫩蕊，静静立在巨大的紫檀木屏风旁。
屏风后，是她母后处理宫务和偶尔接见心腹臣子的地方。
此刻，那里正传来皇后与心腹的交谈，伴随着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她今日的功课早己做完，本该去御花园玩耍，却被母后身边的青黛姑姑悄悄领到了这里，只低声嘱咐了一句：“殿下静静看着，仔细听着，娘娘说，这对您有益处。”
元嘉很听话。
她知道，这座宫殿里，母后的话就是最需要遵从的法则。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目光越过屏风边缘的雕花缝隙，看向殿中央。
她的母后，大晏朝的开国皇后，卫华英，正端坐在紫檀书案之后。
她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袖口与衣襟以金线绣着简约的凤纹，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
她的面容算不得绝色，却自有一股端凝大气，眉宇间蕴着经年沉淀下的威仪与沉静，那是与父皇并肩策马、共定江山磨砺出的风采。
书案前，垂首站着一位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是内府司的掌印太监，王德海。
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禀报着宫内一季度的用度开支。
卫华英并未立刻去接他呈上的册子，她的目光落在王德海身上，平静无波，却让后者把头垂得更低。
殿内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王德海，”卫华英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元嘉耳中，“本宫记得，去岁同期，南苑修缮所用的金丝楠木，单价是每丈八十两白银。
为何今春采买的记录上，变成了九十五两？
而据本宫所知，今年江南风调雨顺，木材价格，理应持平甚至略有下降才对。”
王德海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连忙道：“回娘娘，是因……因今年运送路途多雨，损耗较大，故而成本有所增加……哦？”
卫华英尾音微扬，拿起手边另一本薄些的册子，随手翻开一页，“巧了。
三日前，兵部递上来的奏报里提到，通往江南的官道今春干燥少雨，利于漕运，各路军需物资运送皆畅通无阻，损耗较往年还减了一成。
怎么，王掌印走的，是另一条‘多雨’的私道不成？”
王德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瞬间煞白：“娘娘明鉴！
是……是奴才失察，定是下面办事的人蒙蔽了奴才！
奴才回去定严加核查！”
“失察？”
卫华英放下册子，指尖轻轻点着桌面，那笃笃的声响，敲在王德海心上，也敲在屏风后元嘉的心上。
“南苑木材、江宁贡缎、景德瓷器……这诸多项加起来，差价逾万两。
王德海，你告诉本宫，你这一季，‘失察’了多少次？
你背后，又站着哪些人，敢让你如此肆无忌惮？”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甚至没有半分怒意，但话语里的寒意，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
她不再看他，对身旁侍立的青黛道：“革去王德海内府司掌印之职，押入慎刑司，严加审讯，务必查清所有贪墨款项及同党。
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公。
其举荐、提拔之一应人等，全部停职待查。”
“是！”
青黛应声，挥手便有两名身材健壮的内侍上前，利落地将瘫软如泥、连求饶都发不出的王德海拖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很快，从发问到处置，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那冷冽的龙涎香，似乎更浓重了几分。
卫华英揉了揉眉心，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她抬眼，目光投向屏风：“嘉儿，出来吧，到娘身边来。”
顾元嘉低着头，慢慢从屏风后挪了出来，走到书案前，小声唤道：“母后。”
不等卫华英问顾元嘉什么，殿外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并未等内侍通传，珠帘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迈步而入，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却笑容爽朗。
“华英，事情处理完了？
朕在御书房都闻到你这昭阳殿里的煞气了。”
皇帝顾晏笑着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殿内，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了然于胸，却浑不在意。
他径首走到书案旁，极其自然地拿起卫华英面前那盏她刚抿过一口的温茶，仰头便喝了下去。
“父皇！”
元嘉眼睛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去。
顾晏大笑着弯腰，将女儿一把抱起，掂了掂：“哟，朕的嘉儿又重了些。
有没有乖乖听你母后的话？”
“嘉儿很乖的！”
元嘉搂着父皇的脖子，用力点头，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馨。
她能感受到父皇怀抱的温暖和力量，这是她童年最安心的港湾之一。
顾晏抱着女儿，走到卫华英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王德海那起子事，朕略有耳闻。
你处置得极好，快刀斩乱麻，不仅肃清了蛀虫，更是狠狠敲打了他背后那些心思活络的人。
有你在，朕这内府，乃至整个后宫，方能高枕无忧。”
卫华英己站起身，闻言，脸上方才的冷冽尽数化为一丝浅淡的无奈笑意：“陛下过誉了。
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亦是臣妾御下不严，才出了这等祸患。”
她话语里带着请罪的意味，眼神却平和地与顾晏对视。
顾晏摆了摆手，将元嘉放下，拍了拍她的头：“嘉儿，先去偏殿玩会儿，父皇与你母后有话要说。”
元嘉乖巧地点头，由青黛领着退了出去。
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父皇己经随意地坐在了母后刚才的位置上，母后则侧身站在一旁，姿态并不卑微，反而像是一种并肩而立的默契。
父皇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椅的扶手，脸上虽还带着笑，但那笑容，似乎与刚才抱着她时，有些不一样了。
而母后的侧影，在巨大的江山屏风前，显得既挺拔，又莫名地带上了一丝……审慎。
殿门缓缓合上，将方才的一切声响与光影都隔绝在内。
元嘉站在昭阳殿外的廊下，初春的风掠过脸颊，带着未散的寒意。
她脑海里没有清晰的思绪，只有一些碎片翻涌：母后平静无波的脸，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慌；王德海被拖下去时软瘫的身影，再也寻不见平日递给她精巧玩意儿的笑眯眯模样。
最让她困惑的，是父皇。
他的怀抱依然温暖可靠，可他方才看向母后的那一眼，却让她无端想起了御书房里那张巨大的铁弓——沉静、冰冷，蕴含着她无法理解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紧闭的殿门。
里面是世界上最疼爱她的父皇和母后。
可就在刚才，那扇门里，她好像头一次窥见了一个属于大人的、由沉默与默契构筑的陌生世界，坚固而冰冷，让她心里蓦地冒出一丝说不清的怯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杏子黄的裙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这皇宫，好像和她昨天跑来跑去捉蝴蝶的那个皇宫，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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