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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寒夜血光

发表时间: 2025-11-09
腊月廿三,小年夜的喜庆并未能完全驱散湘乡丘陵地带的肃杀寒气。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枯黄的草尖,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发出尖利的呼啸。

曾家宅院里,虽也挂起了红灯笼,炊烟里带着蒸年糕的甜香,但一种无形的压抑感,比寒风更刺骨,源自曾玉屏紧锁的眉头。

曾子城跪在冰冷的书房地上,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幼竹。

他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本《孟子》,书页被揉得皱巴巴,上面还有一个模糊的泥脚印。

“蠢材!

愚不可及!”

曾玉屏的怒吼几乎要掀翻屋顶,他额上青筋暴起,蒲扇般的大手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曾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族学月考,你又垫底!

先生说你资质鲁钝,不堪造就!

你……你整日关在房里,读的什么圣贤书?

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站在一旁的母亲江氏,捏着衣角,眼圈泛红,却不敢出声。

几个弟弟妹妹躲在门帘后,吓得大气不敢出。

子城低着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父亲每一声斥骂,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他不是不努力,那十二条“课程”,他近乎自虐地遵守着。

天不亮就起床***,夜深了还在灯下苦读,手指冻得红肿开裂,磨墨时血渍染红了砚台边……可那些经义文章,就像滑不溜手的泥鳅,刚抓住一点头绪,转眼又从脑子里溜走。

先生的讲解,同窗们一点即通,他却要反复咀嚼数十遍,才能勉强理解。

“爹,孩儿……孩儿知错。”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屈辱的颤音,“孩儿会更加用功。”

“用功?

你的用功就是装样子!”

曾玉屏一脚踢翻了旁边的矮凳,木凳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看你不是读书的料!

明天起,跟我下地干活!

曾家不缺一个书呆子,缺的是能扛起门户的劳力!”

这话像一把冰锥,刺穿了子城最后一点自尊。

读书,是他黯淡生活里唯一的光,是通往那个“国之藩篱”理想的路径。

若连这条路都断了……他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迸发出近乎绝望的倔强:“爹!

让孩儿再试一次!

明年开春的县试,孩儿一定……县试?

就凭你?”

曾玉屏气极反笑,笑声里满是悲凉和嘲讽,“你去给曾家列祖列宗丢人现眼吗?

罢了!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愤然转身,抓起桌上的藤条,眼看就要抽下去。

“玉屏!”

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曾竟希老爷子拄着拐杖,由丫鬟搀扶着站在那里,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小年夜的,喊打喊杀,惊扰了灶神,来年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曾玉屏举着藤条的手僵在半空,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狠狠地将藤条掷在地上,对着子城吼道:“滚出去!

看到你就来气!”

子城从地上爬起来,默默捡起那本沾了脚印的《孟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最后的珍宝。

他对着祖父和父母深深一揖,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出了令人窒息的书房,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

他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向屋后的小山林。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缓解了心头的灼痛。

他靠在一棵老松树下,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

不是因为父亲的打骂,而是那种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仰头望着漆黑的天幕,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无尽的黑暗。

“难道……我真是废物吗?”

他对着寒风嘶哑低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哭喊声从山下的方向传来,打破了死寂。

子城心中一凛,抹去眼泪,侧耳倾听。

声音是从长冲村方向传来的,还夹杂着嚣张的呵斥和物品破碎的声响。

长冲村住着十几户贫苦人家,多是曾家的佃户。

子城想起白天听管家嘀咕,说是年前有流寇溃兵在这一带活动,莫不是……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他不及细想,猫着腰,借着枯草丛和岩石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长冲村摸去。

靠近村口,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几间茅草屋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照下,七八个手持钢刀、面目狰狞的汉子正在村里肆虐。

他们踹开房门,抢掠粮食、家畜,遇到反抗的村民,举刀就砍。

地上己经躺倒了几个村民,鲜血在火光下呈现出暗红色。

女人的哭喊声,孩子的尖叫声,暴徒的狂笑声,交织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子城看得目眦欲裂,浑身发抖。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经常给曾家送柴的老樵夫陈老伯,试图护住自家唯一的一袋粮食,被一个刀疤脸悍匪一脚踹倒,雪亮的钢刀眼看就要劈下!

“住手!”

一声怒吼脱口而出。

子城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变调,却异常响亮。

所有暴徒的动作一顿,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形单薄的少年。

刀疤脸收回刀,狞笑着走向子城:“哟嗬?

哪来的小崽子,活腻味了?

敢管爷们的闲事?”

子城强压住转身逃跑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手无寸铁,上前就是送死。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陈老伯被杀。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声音不颤抖:“光天化日……不,你们深夜行凶,抢劫杀人,还有王法吗?!”

“王法?”

刀疤脸和同伙们爆发出一阵狂笑,“在这山旮旯里,爷的刀就是王法!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像是读书人家的娃?

正好,绑了换点酒钱!”

说着,便伸手来抓子城。

子城虽钝,反应却不慢,他猛地向后一跳,抓起地上一块冻硬的土坷垃,狠狠砸向刀疤脸。

土块在刀疤脸胸前碎裂,没造成什么伤害,却彻底激怒了他。

“找死!”

刀疤脸怒吼一声,挥刀扑来。

子城转身就往山林里跑。

他熟悉这里的地形,知道哪里有小路,哪里有可以藏身的沟壑。

他拼命奔跑,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身后暴徒越来越近的咒骂声。

一根横出的树枝抽在他脸上,***辣地疼,他也顾不上了。

突然,脚下一滑,他整个人滚下一个陡坡,重重摔在一片灌木丛里,怀里的《孟子》也飞了出去。

他头晕眼花,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刀疤脸和另一个悍匪追到坡顶,骂骂咧咧地往下搜寻。

子城趴在灌木丛里,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冰冷的泥土气息混着血腥味冲入鼻腔。

他看到不远处,那本《孟子》静静躺在雪地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妈的,小兔崽子跑哪去了?”

悍匪的身影近在咫尺。

子城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有书要读,还有理想没有实现!

一股求生的本能和莫名的勇气涌了上来。

他看准坡上一块松动的巨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巨石轰隆隆滚下,虽然没砸中人,却吓得两个悍匪慌忙躲闪,造成了片刻的混乱。

就这片刻功夫,子城如同灵活的狸猫,从灌木丛中窜出,不是继续逃,而是冲向村子的方向,一边跑一边用尽平生力气大喊:“走水啦!

抢盗杀人啦!

快来人啊——曾家围子来人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传出去老远。

长冲村的惨状和这声嘶力竭的呼喊,终于惊动了更远村落的人。

很快,曾家围子方向亮起了火把长龙,人声鼎沸,锣声急促地响起来——那是曾家组织的团练出动的信号!

坡上的刀疤脸脸色一变,啐了一口:“妈的,惊动了大户的团练!

风紧,扯呼!”

几个暴徒见状,不敢恋战,抢了些纸钱细软,唿哨一声,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中。

子城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早己浸透内衫,此刻被寒风一吹,冷得他牙齿打颤。

村民们惊魂未定,纷纷围拢过来,看着这个浑身泥土、脸上带伤、却救了他们一命的少年,目光复杂,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陈老伯在老伴的搀扶下走过来,老泪纵横,就要给子城跪下:“城少爷……多谢少爷救命之恩啊!”

子城慌忙扶住他:“陈伯,使不得,快请起……”他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村庄,受伤***的乡邻,燃烧的房屋,心中充满了悲凉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书本上的“仁政爱民”、“保境安民”,此刻有了血淋淋的重量。

曾玉屏带着几十个手持棍棒、柴刀的团练家丁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的“蠢钝”儿子,被一群灰头土脸的佃户围在中间,像个打了胜仗却狼狈不堪的小英雄。

他听完了村民七嘴八舌、带着哭音的叙述,脸色变幻不定。

他走到子城面前,沉默地看了他良久。

少年脸上被树枝刮出的血痕犹在,棉袍被划破了好几处,沾满泥雪,但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里,此刻却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惊魂未定,却异常清亮,带着劫后余生的坚毅。

曾玉屏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自己厚重的毛皮大氅,用力披在了儿子冰冷单薄的肩膀上,然后转身,声音沉痛却有力地对家丁和村民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救火!

救人!

把受伤的抬回曾家大院,请郎中!

巡逻队加强戒备,防止匪人再回来!”

这一夜,曾家大院灯火通明。

仆人们忙着安置受伤的村民,煎药熬汤。

曾玉屏亲自指挥善后,雷厉风行。

子城洗去一身泥污,处理了脸上的伤口,换上了干净衣服。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灯下,那本失而复得的《孟子》就放在桌上,封面上还沾着一点己经干涸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页,指尖冰凉。

父亲没有再来训斥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但那件带着父亲体温的大氅,和刚才父亲看他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潮起伏。

他翻开《孟子》,正好是傍晚父亲责骂他时读到的那一页:“……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以前,他只觉得这是激励人心的空话。

此刻,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恐惧,目睹了民间的惨状,感受到了肩头的责任,这句话仿佛有了生命,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进他的心里。

“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低声重复着,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这一夜的血光与寒冰,如同一场残酷的洗礼。

那个只知埋首书本、因愚钝而自卑的少年,在生死关头,凭借一股拙诚的勇气和机智,保护了乡邻,也意外地触碰到了“经世致用”的边缘。

他或许依旧记诵不快,悟性不高,但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圣贤章句,更多了沉甸甸的现实、血淋淋的民生,以及一份模糊却坚定的担当。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曾子城房里的那盏灯,亮了一夜。

灯光下,他不仅在看圣贤书,更在看这个充满苦难、危险,却又值得为之奋斗的人间世。

那只“钝龟”的甲壳上,今夜,沾染了血与火的印记,变得愈发坚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