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被安排在了药圃旁一间更破败的房间，但至少是独居的草庐。
这并非优待，而是青谷道人担心他那无法控制的“窃语肺”泄露太多秘密。
他的日常工作，是照料几亩散发着腐烂甜香的“阴骨藤”。
日子在压抑与煎熬中度过。
他必须用尽全部意志力，去对抗“窃语肺”带来的无尽低语。
那些杂乱的秘密像泥潭一样包裹着他，稍有不慎，就会从他口中泄露。
青谷道人封住他声音的法术效果正在减弱，他不得不学着用自己的方式去“过滤”和“压制”，将大部分窃听到的声音强行咽回肚子里，这常常让他感到肺部阵阵疼痛。
悬济门远非其名那般“悬壶济世”。
这里等级森严，底层弟子如同耗材。
李忘生亲眼见过一个试图偷学功法的弟子，被执事长老亲手炼成了一炉人丹，那凄厉的惨叫和丹成时异样的香气，让他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他也逐渐明白，自己之所以被“优待”，仅仅是因为青谷道人看中了他的“异窍”和那颗神秘的枯荣石。
他是特殊的“药材”，需要在合适的时机被采摘。
这一日，他正蹲在药圃边，小心翼翼地避开阴骨藤上那张合不定的气根，胸口的枯荣石却毫无征兆地猛地一缩，传来一阵强烈的吸扯感。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股极其微弱，但本质与地底“玄浊”同源，却更加阴冷污秽的气息，从山下的方向传来。
几乎是同时，一阵惊慌的呼喊打破了残尸岭的沉寂。
“不好了！
山下……山下黑水村出事了！”
很快，消息传开。
黑水村近半村民患上了一种怪病——“影痨”。
患者的影子不再遵循光影规则，开始自行其是：白日里扭曲蠕动，深夜里甚至试图脱离本体，倒立行走。
己有数个体弱的村民，在自己的影子“走”远后，莫名气绝身亡。
悬济门上层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漠然地派下了任务。
而带队前往处理此事的，正是青谷道人，他指名带上了李忘生。
“你不是想知道如何‘控制’吗？”
青谷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李忘生，阴冷一笑，“这次便是个机会。
用你的‘耳朵’，去听听那些‘影子’在说什么。”
黑水村死气沉沉。
幸存者们蜷缩在屋内，不敢点灯，仿佛光线会滋养那诡异的影子。
村中街道上，随处可见一些扭曲、不自然的残留影痕，如同泼洒在地上的浓墨，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阴冷。
李忘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尝试着运转那畸形的“窃语肺”。
他屏蔽掉村民们恐惧的心跳声、压抑的啜泣声，将全部的感知，聚焦在那些残留的、以及附着在病人身上不断扭动的影子上。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噪音，如同万千指甲刮擦着石板。
但渐渐地，在枯荣石传来的那股冰凉气息的辅助下，他从中分辨出了一些东西——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疯狂的意念碎片：“自由……扭曲……本体……束缚……月光……讨厌……融合……更多……饿……吞噬……同类……”这些意念充满了对光明的憎恶，对脱离本体的渴望，以及一种……对同类的贪婪。
“如何？”
青谷道人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审视的意味。
李忘生喘着气，将自己“听”到的东西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刻意隐去了枯荣石的辅助作用。
青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是‘影足’玄脏反噬。
看来是门中有人修炼不当，让自身的‘影子’生了灵智，逃逸出来，在此地吞噬凡人影子，壮大自身。”
他并未急着去铲除那作祟的“影妖”，反而带着李忘生，径首来到了村外一处偏僻的山洞。
洞口被一层微弱的光芒封印着，但内部却散发出浓烈的阴浊之气。
青谷道人打出一道法诀，洞口光芒散去。
只见山洞深处，一个干瘦如柴、身着悬济门内门弟子服饰的老者，正盘膝而坐。
他的身体在月光石的光芒下，竟然投映出两个相互纠缠、撕扯的扭曲影子！
其中一个影子较为凝实，与老者本体相连，却充满了痛苦与挣扎；另一个则更加虚弱，如同活物般在岩壁上蠕动，散发着浓郁的恶意。
“影长老。”
青谷道人语气平淡地开口。
那老者，正是悬济门负责看守藏经阁的影长老。
他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到青谷，脸上露出一丝惨笑：“青谷……你来了。
老夫……压制不住‘它’了。”
李忘生瞬间明白了。
所谓的“影痨”，根源并非外魔，而是这位影长老修炼“影足”玄脏失败，自身的影子产生了独立的意识，并逃逸出一部分力量在村庄作祟！
“斩了那孽障，或可救你本源。”
青谷冷漠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不行！”
影长老脸上露出恐惧，“它己与老夫本源相连，斩它，便是斩我！”
“那就让它吞了你，再由我出手灭了它，结果一样。”
青谷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李忘生感到一阵寒意。
这就是修仙界的残酷，同门之情淡薄如纸。
就在这时，那岩壁上虚淡的影子似乎被激怒，猛地膨胀，化作一张漆黑的巨口，向着洞内的两人扑来！
阴冷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李忘生，让他感觉自己的影子也要被撕扯出去。
青谷道人冷哼一声，袖中飞出一道符箓，化作金光与黑影缠斗在一起。
而李忘生胸口的枯荣石，对那扑来的影浊之气产生了强烈的反应，不再是吸扯，而是一种排斥与镇压的本能。
一股无形的力场以他为中心散开，那扑到近前的黑影竟如同遇到克星般，发出无声的尖啸，骤然退缩。
这一幕，被青谷和影长老同时看在眼里。
青谷眼中精光一闪，而影长老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喊道：“那小子……他那石头！
能克制影子！
让他……让他帮我‘安抚’它！
我能控制住！”
青谷看向李忘生，眼神深邃：“你去，用你的方法，‘告诉’那影子，回归本体，否则，便彻底湮灭。”
李忘生心脏狂跳。
他只是一个刚入门、连自身异状都无法控制的凡人，却被推到了与修炼失败的长老诡异影子对峙的前线。
他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全力运转“窃语肺”，同时将枯荣石传来的那股冰凉死寂的气息，混合着自己的意志，向着那躁动不安的虚影“传递”过去。
那不再是窃听，而是笨拙的“对话”与“威胁”。
“回去……束缚……但共存……毁灭……或者……回归……”他的“声音”在影子的意识里回荡，伴随着枯荣石那令它本能恐惧的气息。
那虚淡的影子剧烈地扭曲、挣扎，最终，在影长老拼尽全力的牵引和枯荣石的威慑下，它发出一阵不甘的波动，缓缓地缩回了影长老的脚下，与那个较为凝实的影子重新融合，虽然依旧扭曲，但不再试图分离。
影长老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看向李忘生的眼神复杂无比，有感激，更有一种深深的忌惮。
危机暂时解除。
返回宗门的路上，青谷道人第一次用相对郑重的语气对李忘生说：“你做得不错。
记住今日之事，这便是我悬济门，乃至整个修行界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生存之诫——”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失控的力量，比敌人更可怕。
在你能完全驾驭你的力量之前，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你真正能做什么。”
李忘生默然点头。
他摸了摸怀中似乎因为消耗而略显沉寂的枯荣石，又感受了一下肺部那窃窃私语的异物感。
他解决了第一次危机，但也暴露了更多的秘密。
在这条诡异仙途上，他脚下的路，似乎更加如履薄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