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水滴从屋檐滑落的滴答声，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
季天齐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灼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泛黄的木质天花板，身上盖着带着皂角清香的、却略显粗糙的棉被。
记忆是一片混沌的浓雾，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喧闹的人声，冰冷的雨，还有无边的恐惧。
“醒了？”
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素净、面容温婉的阿姨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她的眼神很暖，让他莫名地安心了一点点，但随即又被巨大的茫然取代。
他是谁？
这是哪里？
“孩子，别怕。”
顾淑慧轻轻吹了吹勺里的粥，递到他嘴边，“你在发高烧，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脑子里空荡荡的，连自己的名字都抓不住。
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慌让他瑟缩了一下，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
陈明远端着药走了进来，看到孩子醒了却一脸惶然，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他和妻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孩子，”他尽量放柔了因为教学而习惯性严肃的声音，“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家在哪里？”
床上的小人儿用力地想，小脸都憋红了，最终却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旧棉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陈明远夫妇心都揪紧了。
顾淑慧连忙放下碗，将他连人带被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想了，不想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没事了，没事了……”哭了半晌，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温暖的怀抱驱散了些许不安，他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小声地抽噎着。
“你昨晚一首念着‘满’……”顾淑慧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柔声说，“你要是愿意，叔叔阿姨就先叫你‘小满’，好吗？
希望你的日子，以后都能圆满。”
“小满……”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泛起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熟悉感。
他看着眼前两双充满善意和关切的眼睛，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日子，就像栖山镇边那条安静的小河，缓慢地流淌起来。
栖山镇地处群山环抱之中，信息闭塞，与外界联系甚少，况且当时的季鸣夏和季天齐所去的集市并不在镇中，只是离那里距离较近。
镇上唯一的报纸要晚好几天才能送到，电视信号也时好时坏。
关于京城季家小公子失踪、悬赏百万寻人的消息，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只在遥远的繁华都市激起滔天巨浪，波纹却丝毫未能传达到这个偏远的山镇。
小满的高烧退了，但记忆的大门仿佛被彻底锁死。
他开始适应陈家的生活。
陈明远是镇小学的老师，顾淑慧也在小学代课，家境不算富裕，但充满了书卷气的温馨。
起初，小满非常沉默，像一只受惊后小心翼翼探出触角的小蜗牛。
顾淑慧极有耐心，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清淡可口的饭菜，用旧衣服给他改合身的小衣裳。
陈明远则会把他抱在膝头，教他认字，给他读那些插图泛黄的童话书。
渐渐地，小满的脸上有了笑容。
他会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半天；会跟在顾淑慧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去河边洗衣、去菜园摘菜；也会在陈明远批改作业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用顾淑慧找来的彩笔在旧本子上涂涂画画。
他画他看到的东西——院子里踱步的大公鸡、灶台上蹲着的花猫、窗外那棵结着青果的梨树。
陈明远和顾淑慧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笔下的东西，虽然稚拙，形态却抓得极准，线条间透着一股灵性。
“明远，你看小满画的这猫，神气活现的！”
顾淑慧举着画纸，语气里满是惊喜。
陈明远推了推眼镜，仔细端详，点头道：“是啊，这孩子，有天赋。”
他们更加确信，小满原本的家世可能不一般，在大雨的冲刷下孩子的皮肤都如此***，本就眉清目秀，不确定是不是大富人家，但至少，是注重艺术熏陶的。
这让他们在欣慰之余，也隐隐有一丝不安，生怕哪一天，这宝贝会被突然夺走。
一年后的某个春日，阳光暖融融的。
小满在院子里玩皮球，不小心把球踢进了墙角堆放杂物的旧木箱后面。
他爬过去捡，却在箱子的缝隙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费力地拖出来一看，是一个蒙尘的、扁平的铁盒子。
他好奇地打开。
里面没有他想象的玩具，只有几张泛黄的旧照片，以及——一小管干涸的、但标签上还隐约可见“酞菁蓝”字样的颜料，旁边还有一支用秃了的画笔。
那抹沉寂的蓝色，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小满。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触摸那管干硬的颜料，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酸酸的，胀胀的，仿佛有什么被遗忘在很深很深地方的东西，想要破土而出。
他拿起那支秃笔，对着阳光看着。
那一刻，顾淑慧正好从屋里出来，看到逆光中，孩子拿着画笔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竟莫名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而高贵的气质。
她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打扰。
晚上，小满抱着那个铁盒子，跑到陈明远和顾淑慧面前，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爸爸，妈妈，我想画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主动地表达自己的愿望。
他己经完全接纳了这对给予他新生的夫妇，自然而然地叫出了“爸爸、妈妈”。
陈明远和顾淑慧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和感动涌上心头。
顾淑慧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好，好！
我们小满想画就画！
明天爸爸就去县里，给我们小满买新的颜料和画笔！”
陈明远也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对，买最好的！”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温柔地笼罩着这个虽然清贫却充满了爱的小家。
他们都不知道，那管沉寂的蓝色颜料，如同一个无声的开关，正在悄然唤醒一颗被尘埃覆盖的艺术灵魂。
而遥远的未来，以及那场注定无法避免的悲剧，此刻都还隐匿在时光的浓雾之后，悄无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