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中心的顶层酒会，像一个精心打造的、流光溢彩的真空罩。
陆沉舟端着一杯几乎未曾动过的苏打水，刚刚结束了与一位潜在投资人的对话。
对方油滑的恭维和不加掩饰的试探，像一层黏腻的薄膜，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他维持着唇角完美的弧度，首到对方满意地转身。
笑容在他脸上停留了精准的三秒，然后如潮水般褪去。
他感觉领带的丝质面料仿佛一圈细微的绞索。
周围的喧嚣像是无数根细针，刺向他的神经末梢。
他需要一个出口。
他的目光落在宴会厅尽头，那扇通往露台的玻璃门上。
月光在那里投下一片安静的、银白色的矩形。
他将杯子放回侍者的托盘，动作流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穿过人群的缝隙，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晚秋的夜风带着一丝凛冽的凉意，扑面而来。
他走到露台边缘，冰凉的玻璃栏杆触感清晰。
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隐没在黑暗中。
城市的夜景在他眼前铺开，像一张无比庞大的、闪烁着亿万数据点的星图。
这让他感到安全。
他扯松了领带，解开衬衫最顶端的那粒纽扣，终于得以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那份刚刚获得的片刻安宁，瞬间化为泡影。
他面无表情地划开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略带不耐的声音：“钱收到了吗？
这次怎么这么慢。”
“在途。
银行跨境转账需要时间。”
陆沉舟的语气平板得像一段代码。
“你少拿这套说辞糊弄我。
我这边等着用钱，你那个公司不是号称效率第一吗？
怎么，给你老子转点钱就这么费劲？”
陆沉舟的目光依旧落在远方的城市灯火上，眼神却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流程就是流程。
周五之前会到账。”
“周五？
不行！
我明天就要用！
你现在，立刻，想办法给我打过来。
你别忘了，没有我当年砸锅卖铁供你，哪有你今天？”
陆沉舟的下颚线无声地绷紧了。
他没有反驳。
“听见没有？
陆沉舟，我跟你说话呢！”
“知道了。”
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还有事吗？
我这边在开会。”
“你……行，你现在是大老板了，翅膀硬了。”
对方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陆沉舟缓缓放下手。
他只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种疲惫与工作无关，它源自更深的地方，像附着在骨骼上的苔藓，阴冷，潮湿，剥离不掉。
他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
首到一个清冷的女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有时候，和数据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容易太多。”
陆沉舟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猛地回头。
露台的另一端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是温景然。
顶尖私募基金“启明资本”最年轻的合伙人，金融圈里以冷静、锐利和从无败绩著称的“冰山女王”。
她没有靠近，只是倚靠在墙边，手里端着一杯水，杯中氤氲出的白汽在微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撞见她。
温景然慢慢走近几步，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站定。
“抱歉，无意打扰。
只是觉得，陆总刚才看城市的眼神，很像我在看K线图。”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试探，也没有谄媚。
陆沉舟的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个比喻，精准得让他心惊。
“温总也觉得这里比里面清静？”
他终于开口，声音略带沙哑。
“不清静。”
温景然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投向那片无尽的灯火，“这里只是噪音的种类不一样。
里面是人声，这里是心声。”
她说完，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递向他。
“温水。
比酒精好。”
陆沉舟看着那杯温水，白色的水汽在他眼前盘旋、升腾。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和他冰冷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谢。”
“不客气。”
温景然收回手，***西装裤的口袋里。
“我只是觉得，能让陆总露出那种表情的，应该不是商业上的麻烦。”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他的脸，“毕竟，在商业上，你从不失手。”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他用“商业机器”伪装起来的外壳。
陆沉舟握着水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温总很擅长观察。”
他喝了一口温水，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奇异地抚平了一丝焦躁。
“这是我的职业习惯。”
温景然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分析资产，评估风险，看穿表象下的真实价值。
人，也一样。”
她的话音刚落，陆沉舟就笑了。
那不是他在酒会上那种程式化的笑，而是一种带着些许自嘲和无奈的、真实的笑。
“所以，在温总看来，我的‘真实价值’是什么？”
他带着一丝挑衅问道。
温景然没有立刻回答。
她侧过头，看着他。
露台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
“我不知道你的全部价值。”
她坦诚道，“但我看到了你的成本。
很高昂的成本。”
成本。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陆沉舟的内心。
他所有的成功，他建立的商业帝国，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用成本换来的。
那成本，是缺失的童年，是匮乏的情感，是日复一日用理性和秩序去禁锢灵魂的巨大消耗。
这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可眼前这个女人，却用一个冰冷的商业术语，一语道破了他隐藏最深的秘密。
他发现，这个外人眼中刀枪不入的女人，眼里一闪而过的疲惫，与他如出一辙。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温总，”陆沉舟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你为什么会来露台？”
他问的不是“你为什么也在这里”，而是“你为什么会来”。
温景然似乎没想到他会反问，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说道：“因为里面有人想送我一份‘惊喜’。”
“惊喜？”
“是的。
一份我没有预料到，也不在计划内的合作意向。
他觉得这是示好，我觉得是风险。”
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我不喜欢不确定性。
所有不在掌控之内的事情，都会让我感到不安。”
陆沉舟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信奉“所有关系本质都是价值交换”，她需要清晰、稳定的情感规划，她无法接受“心血来潮”的惊喜。
这哪里是强势，这分明是一种极致的、毫无保留的自我保护。
就像他用冷漠来伪装自己一样，她用规则和掌控感，为自己筑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原来，他们都是同类。
“看来，”陆沉舟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轻声说，“我们都更习惯和有明确规则的东西打交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