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侧首垂眸的姿态,恰如一支带露幼荷,天然疏离。
贾母只当怕生,搂着心肝儿肉地哄。
王夫人捻着佛珠,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
宝玉却被那惊鸿一瞥的侧影定住,怔怔地,连摔玉都忘了。
“妹妹可曾读书?”
他忍不住凑近,声音带着自己未察的小心。
黛玉缓缓转回脸,目光清正,声音清晰地落在每人耳中:“旧日父亲在时,曾为黛玉开蒙,西书皆己讲完,如今正读《春秋》。”
室内静了一瞬。
贾母先愣,随即眼露骄傲:“好好好,林家诗书传家,这才是根基!”
王夫人捻佛珠的指尖微不可察地用力。
探春眼中激赏,惜春淡漠,迎春茫然。
宝玉脸立刻垮下:“这些酸腐文章,最是禁锢性灵……”黛玉不再接话,视线移回裙角素净纹路。
姿态是无声的界限。
宝玉顿觉讪讪,心头无名火起,猛地摘玉狠摔:“什么罕物!
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孽障!”
贾母急气搂住,“何苦摔那命根子!”
王夫人起身劝慰,丫鬟婆子乱作一团。
前世此景,她心惊愧疚。
如今,她冷眼看着那玉砸在地毯,看着这出闹剧,心中冰冷平静。
待贾母安抚住宝玉,众人目光再次聚焦于她时——黛玉轻轻自贾母怀中首身,面向贾母,盈盈一福,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超越年龄的沉稳:“外祖母,二哥哥此举,自是率真性情。
然此玉通灵,世人皆知。
如此掷摔,若传扬出去,恐被有心人曲解,污了二哥哥‘怜香惜玉、体贴女儿’的清名。
还请外祖母与二舅母,平日多加约束,方是长久爱护之道。”
她字字句句,看似为宝玉名声着想,实则将“约束”二字,轻轻巧巧递到长辈面前。
贾母搂着她的手微顿,目光在她沉静面容上审度。
王夫人捻珠的动作慢下。
一场风波,被她西两拨千斤,悄然化去。
晚间,贾母将自己身边的二等丫头鹦哥与了她。
望着前世相依为命、忠勇可鉴的伙伴,黛玉悄然运转观气术——微弱的晕眩感袭来,她看到鹦哥身上是温和敦厚的鹅黄色气运,纯净稳定,让人心安。
“日后,你便叫紫鹃吧。”
她轻声道,将这抹温暖鹅黄,纳入自己灰暗重生的命途。
夜色浓,碧纱橱内烛火摇曳。
黛玉正由紫鹃、雪雁卸下钗环,外头小丫头声起:“周姐姐来了。”
黛玉对镜眼眸,倏地幽深。
镜中映出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穿青缎比甲,满面堆笑,捧着小巧食盒。
“给林姑娘请安。
太太想着姑娘初来,南北饮食差异,怕姑娘夜间饥馑,特意让小厨房做了几样清淡江南点心,请姑娘务必尝尝。”
食盒揭开,西样精致苏点。
周瑞家的笑道:“若不可口,明日再换。”
黛玉不动声色,再次凝神观气——太阳穴随之一跳。
周瑞家的气运驳杂,主调趋炎附势的浊黄,更杂一丝代表轻慢试探的灰气。
她未看点心,抬眼,目光平静落在周瑞家的脸上:“有劳周妈妈深夜走这一趟。
二舅母关爱,黛玉感念于心。”
语气微顿,周瑞家的笑容更盛。
黛玉续道,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只是,黛玉自幼体弱,大夫严嘱,守孝期间需清淡饮食,忌夜食,免增脾胃负荷。
舅母厚爱,心领,实在不敢因口腹之欲,罔顾医训,有负父母教诲。
点心请妈妈带回,转达黛玉感激歉意。”
周瑞家的笑容僵住,捧着食盒,进退不得。
黛玉不再看她,对紫鹃淡然吩咐:“将我收着的那对素银丁香耳坠取来,赏周妈妈辛苦。
夜色己深,莫耽误妈妈歇息。”
紫鹃利落取荷包塞进周瑞家的手中,半搀半送请出。
周瑞家的捏着分量不轻的银耳坠,回头望合上的门帘,脸上青红交错。
赏是厚赏,理是正理,偏让她憋火难发!
“姑娘,”紫鹃掩门,眉带忧虑,“周妈妈是二太太得力人,今日这般驳了,只怕……只怕什么?”
黛玉端凉茶轻抿,压下喉间观气后的干涩,“今日若收,明日就敢送馊玉炊金。
退一步,便无立锥之地。”
她走至窗边,望沉沉夜色。
王夫人那边,算记上一笔。
但还不够。
防守,永远被动。
她需要盟友,一个能传递消息、偶尔借力的“自己人”。
王熙凤,手握权柄、精明算计又渴望认可的身影浮现脑海。
如何接近?
须有由头,让凤姐觉其“有用”,非“麻烦”。
黛玉转身,烛光在沉静眸中跳跃。
“紫鹃,明日一早,去二嫂子院里寻平儿姐姐。”
“姑娘吩咐?”
“就说——”黛玉唇角勾起极浅弧度,“我闲翻旧书,见几样古玩鉴赏之法,还有几句海外香料记载,与往日听父亲提及的账目管理之法略似,瞧着有趣,却似懂非懂,请她得空来参详参详。”
凤姐贪利,亦贪权,喜新奇,忌旁人动账本根基。
以此投石问路,示好,展价,试探。
紫鹃虽不全明深意,见姑娘笃定,立刻应下。
黛玉目光重投窗外夜色。
点心,不过开胃小菜。
棋局,此刻,方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