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的夕阳,总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埃的味道。
像是巨大无朋的工业机器冷却后发出的叹息。
沉重地压在这片曾经名为“城市”的废墟上。
陈末坐在孤儿院唯一还算完好的三楼露台边缘。
两条腿悬在几十米高的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他脚下,是被各种变异植物缓慢吞噬的钢筋丛林。
残破的高楼如同巨人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暮色里。
远方,隐约能看见一截扭曲断裂的高架桥。
像一条死去的巨蟒,骨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手里拿着一支巴掌长的透明试管。
里面晃动着小半管清澈的液体。
夕阳的余晖穿过试管,在他满是尘土的工装裤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
这是“灯塔”孤儿院最后一支未经污染的净水。
楼下传来孩子们刻意压低的嬉闹声。
但更多的是饥饿带来的、有气无力的啜泣。
“陈末哥哥……我饿……小铃姐姐,水什么时候能喝呀……”这些声音细细密密地钻进他的耳朵。
比辐射风刮过断壁的呼啸声更让他难受。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支净水。
澄澈,透明。
在末日之前,这是最廉价、最不被人在意的东西。
如今,却是能决定十几条小生命能否见到明天太阳的沉甸甸的希望。
不,不能只是希望。
陈末把净水小心翼翼地塞进内兜,拍了拍,确保它不会掉出来。
然后,他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破旧的、布料缝制的兔子玩偶。
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绒毛早己变得灰黑。
更扎眼的是,它左边的耳朵齐根断了一半。
只用粗糙的针线勉强缝合着,线头歪歪扭扭。
像一道难看的伤疤。
这是他妹妹小诺的玩偶。
大崩坠发生时,他没能抓住妹妹的手。
混乱中,他只捡回了这个兔子,以及半只断耳。
后来,他用能找到的最结实的线,笨拙地把它缝了回去。
针脚很难看,但他缝得异常认真。
仿佛缝好的不止是玩偶的耳朵,也是他内心某种碎裂的东西。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缝合处。
冰凉的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这是他的锚点。
提醒着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要在这该死的废墟里挣扎。
“陈末哥。”
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孩声音。
是小铃,孤儿院里年纪最大的孩子,也是他的得力帮手。
她瘦得像根豆芽菜,但眼睛里有着超乎年龄的坚韧和疲惫。
“孩子们都安置好了?”
陈末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干涩。
“嗯,都哄睡了……虽然还是饿。”
小铃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双腿悬空,小小的身体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水……还够吗?”
陈末沉默了一下,没有首接回答。
反而问道:“围墙东边那个缺口,用废车架和碎水泥块堵好了吗?”
“堵好了,但可能撑不了多久。
昨天晚上,我好像又听到外面有东西在扒拉。”
小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掠夺者。
可能是人,也可能是被辐射扭曲了本能的变异生物。
他们像秃鹫一样,在这片废墟上游荡。
寻找着任何可以下咽的东西,或者可以奴役的对象。
“灯塔”孤儿院,这点微弱的火光,早就被黑暗中的眼睛盯上了。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一块块垒在陈末的心头。
食物告罄。
净水只剩最后一支。
防御工事摇摇欲坠。
外有虎视眈眈的恶徒。
每一样,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辐射尘的空气。
肺部传来熟悉的刺痛感。
必须做点什么。
不能坐以待毙。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越过那些残破的建筑,落在更远处一片扭曲的、泛着不祥金属光泽的区域。
那里被废墟里的幸存者们称为“震颤峡谷”。
据说大崩坠时,那里是整个城市地壳变动最剧烈的地方。
也是各种异常现象的高发区。
老人们私下里说,那里是“古神”陨落之地,充斥着诅咒和疯狂。
但也有一些零星的、不要命的探险者带回传闻。
说峡谷深处,埋藏着旧时代的“神器”。
或许有还能运转的净水装置。
或者高能量密度的“灵晶”电池。
危险与机遇并存。
去,可能死。
不去,肯定死。
陈末攥紧了手里的兔子玩偶。
断耳的缝合线硌着他的掌心。
“小铃,”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天,我出去一趟。”
小铃猛地转过头,瘦削的脸上写满了惊惶。
“去哪?
外面太危险了!
上次黑狗他们一队人出去,一个都没回来!”
“我知道危险。”
陈末看着她,眼神平静。
“但我们没有选择了。
守着这里,是等死。
出去,也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可是……没有可是。”
陈末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坚定。
“我离开后,你负责看好家。”
“按照我们之前演练过的,把所有出入口封死。”
“除非听到我约定的信号,否则谁来都不要开门。”
“明白吗?”
小铃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再反驳。
她了解陈末,一旦他做出决定,九头变异犀牛都拉不回来。
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
“这个,”陈末把那只断耳兔玩偶递给小铃。
“帮我保管好。”
小铃接过玩偶,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夜色渐渐浓重,废墟彻底被黑暗吞没。
只有零星几点微光,在远处闪烁。
不知是其他幸存者的篝火,还是游荡的变异生物的眼睛。
陈末回到自己位于孤儿院地下室的小小“工作室”。
这里以前可能是个储藏间。
现在堆满了他从各处淘换来的、半报废的电子元件和机械零件。
一台依靠手摇发电的微弱台灯,是他唯一的光源。
他摊开一张用炭笔在破布上绘制的地图。
上面粗略标记着“灯塔”孤儿院和“震颤峡谷”的相对位置。
以及途中可能遇到的危险区域。
地图旁边,放着他明天要带的装备。
一把磨尖了的钢筋长矛。
一捆自制的、可能没什么用的绳索。
几个空瘪的袋子。
还有那支最后的净水。
他的目光在地图和装备之间来回移动。
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规划着路线。
评估着风险。
这不是他第一次外出冒险。
但这一次,感觉格外不同。
赌注太大了,大到他输不起。
他伸出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工作台上划动着。
这不是随意的涂鸦。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的是一个个极其简洁、甚至有些残缺的符号和线条。
if (environment.hazardLevel > threshold) {route.recalculate();}// 能量标记,疑似灵晶辐射// 警告:高浓度数据乱流区这些断断续续的“代码”,并非他刻意所学。
大崩坠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变了。
那些常人眼中玄奥莫测的“神骸”能量流动。
变异生物的弱点。
甚至天气的细微变化。
在他眼里,都会自动“翻译”成一种类似程序逻辑的结构。
他能“看到”规则的线条。
“感知”到能量的参数。
这是一种天赋。
也是一种诅咒。
他凭借这种能力,找到了这处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
修复了一些基础的设备。
让孩子们活到了现在。
但他也隐隐感觉到,每次“阅读”和“调用”这些世界的“底层代码”。
都会让他身体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负担。
一种细微的、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冰冷和疏离。
仿佛他正在从一个“用户”,慢慢变成“系统”的一部分。
他甩了甩头,驱散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他仔细检查了钢筋长矛的矛尖。
确保它足够锋利。
然后,他拿起那支最后的净水。
拧开盖子,轻轻抿了一小口。
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
他立刻拧紧盖子,将其视为最珍贵的宝藏收回内兜。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
明天,他将踏入未知的险境。
为了那微弱的、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为了身后那些叫他“哥哥”的孩子。
为了那只断耳兔子所代表的、他绝不放手的人性。
黑暗中,陈末缓缓睁开眼。
瞳孔里映着窗外废墟的轮廓。
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然。
赌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