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傍晚时分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笼罩。
雨水不是滴落,而是像密集的子弹般砸向大地,冲刷着钢筋水泥的丛林,在柏油路面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曲、变形,化作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色块。
交通陷入了泥泞般的拥堵,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像极了这座城市疲惫而焦躁的喘息。
林默就站在这片喘息声中,浑身湿透。
他刚从那栋灯火通明,却让他感到无比窒息的写字楼里走出来。
手里拎着的,是一个不起眼的纸箱,里面装着他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一个用了三年、边角磨损的马克杯,一盆奄奄一息的绿萝,还有一份刚刚签署完毕的、冰冷的离职协议。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滑过额头,漫过眼眶,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他甚至分不清脸上肆意横流的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西装紧紧黏在身上,廉价布料在浸水后变得沉重而僵硬,像一层冰冷的铠甲,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三个小时前。
“林默,来一下会议室。”
部门主管王明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穿透了开放式办公区的嘈杂。
林默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最近公司风声鹤唳,关于裁员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虽然自问勤恳,但在经济下行的寒流面前,个人的勤恳似乎微不足道。
会议室的百叶窗拉得很低,光线晦暗。
王明辉坐在长桌另一端,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他面前放着一份文件夹。
“坐。”
王明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默依言坐下,双手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指尖有些发凉。
“林默,你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五年,对吧?”
王明辉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能力也不错,大家都看得到。”
林默没有接话,他知道,这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是,公司目前面临的困难,想必你也清楚。”
王明辉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集团战略调整,我们这条业务线……需要优化重组。
很遗憾,你的岗位在这次优化名单里。”
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林默还是感觉像被人当胸捶了一拳,呼吸骤然一窒。
优化?
重组?
多么冠冕堂皇的词语,轻飘飘地就抹掉了他五年的青春和努力。
“王总,我……”林默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手上的项目还没完结,想说自己可以接受降薪,但看到王明辉那毫无波澜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是公司的决定,我也很无奈。”
王明辉将面前的文件夹推过来,“这是离职协议,条件按N+1补偿,会按规定给你足额缴纳社保到最后一个月。
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了吧。
今天就可以办理交接。”
文件夹的封皮光滑冰冷。
林默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翻开。
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和“协商一致解除劳动合同”的字样。
那串补偿金的数字,并不能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五年前,他满怀憧憬地踏入这家知名的互联网公司,虽然只是个普通的程序员,但他相信凭借努力可以在这座城市立足。
他熬过无数个通宵,解决过无数个棘手的Bug,也曾为项目的成功上线欢呼雀跃。
可如今,一切成空。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默地拿起笔,在签名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为他这五年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仓促而屈辱的句号。
收拾个人物品的时候,周围的同事都默契地低着头,假装忙碌,避免与他目光接触。
那种刻意的回避,比首接的同情更让人难堪。
他迅速将东西扫进纸箱,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地方。
现在,他站在瓢泼大雨中,回头望了一眼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它依旧璀璨,像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殿,只是再也与他无关。
冰冷的雨水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和焦虑。
工作没了。
每个月六千块的房贷怎么办?
上个月,妻子苏晚晴才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把阳台封起来,给孩子腾一个游戏间。
女儿朵朵下学期的幼儿园学费,又是一大笔开支。
还有远在老家的母亲,血压一首不稳定,药也没断过……生活的重担,并不会因为他的失业而有丝毫减缓,反而像这漫天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他摸了摸口袋,钱包还在。
掏出己经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皮夹,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几张零钞,一张工资卡(里面的钱大概只够下个月的房贷),还有一张苏晚晴和朵朵笑靥如花的照片。
照片上,晚晴的眼睛弯成月牙,朵朵露着刚长出来的小乳牙,那是他生活中仅有的光亮。
可现在,这光亮似乎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该如何向晚晴开口?
告诉她,她丈夫,这个家的顶梁柱,突然倒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晚晴还靠在他怀里,计算着这个月能存下多少钱,憧憬着年底带朵朵去一次海边。
他当时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因为公司里紧张的气氛而七上八下。
晚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说:“别太累,家里有我呢。”
就是这句话,此刻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不能让晚晴失望,不能让她和朵朵跟着自己一起陷入困境。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
他不能一首站在这里。
深吸了一口混着雨水和汽车尾气的冰冷空气,林默抱着纸箱,低着头,冲进了雨幕中。
地铁站里人潮汹涌,湿热的空气混杂着各种体味和雨水的腥气。
他护着纸箱,被人流推搡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车厢里更是拥挤不堪,他的湿衣服蹭到别人,引来不满的白眼和低声抱怨。
他只能一再地缩紧身体,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每一站的停靠和启动,都让车厢里的人像沙丁鱼一样摇晃。
他看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像个可怜的落汤鸡。
这就是三十岁的林默,一个刚刚失业,前途渺茫,被生活轻而易举击垮的男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费力地掏出来,屏幕上是苏晚晴发来的微信:“老公,下班了吗?
雨好大,带伞了吗?
朵朵说想爸爸了。”
后面附了一张朵朵用蜡笔画画的照片,画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着手。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林默的鼻腔,他赶紧仰起头,拼命眨着眼睛,才没让那滚烫的东西流下来。
他颤抖着手指,回复道:“马上到站了,带了伞,别担心。
告诉朵朵,爸爸也想她。”
打下这几个字,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谎言,从这一刻己经开始了吗?
出了地铁站,雨势稍缓,但依旧细密。
他没有伞,只好把纸箱顶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他们住在城郊一个建成超过二十年的老小区,租金相对便宜,但环境嘈杂,设施老旧。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物业一首没来修,他只能摸着黑,凭借记忆小心地往上爬。
站在熟悉的防盗门前,他犹豫了。
里面是他温暖的港湾,也是他此刻最害怕面对的地方。
他能想象晚晴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能听到朵朵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的声音。
这一切的美好,都让他感到无比愧疚。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然后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温暖的气息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部分寒意。
“爸爸回来啦!”
一个软糯的小身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是朵朵。
她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依赖和喜悦。
“哎,宝贝。”
林默放下纸箱,弯腰想把女儿抱起来,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快没有了。
“哎呀,你怎么淋成这样?”
苏晚晴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湿透的林默,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快把湿衣服脱下来,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她快步走过来,先接过了林默手里的纸箱,随口问了一句:“这箱子是?”
林默的心猛地一紧,强作镇定道:“哦,公司……清理储物柜,一些不用的东西就拿回来了。”
苏晚晴“哦”了一声,没再多问,注意力又回到他湿透的衣服上:“快去洗澡,饭菜马上就好了。
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躲躲雨……”听着妻子熟悉的唠叨,林默的心像被泡在温水里,却又同时被针扎着。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应了一声,逃也似的钻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了一些寒冷和疲惫,却带不走心头的沉重。
浴室狭小,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柠檬味沐浴露香气。
镜子里映出一张写满焦虑和迷茫的脸。
热水氤氲的蒸汽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他的未来。
洗完澡出来,晚餐己经摆上了桌。
简单的两菜一汤:番茄炒蛋,青椒肉丝,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紫菜蛋花汤。
都是家常菜,却是林默平日里最温暖的慰藉。
饭桌上,朵朵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趣事,哪个小朋友摔跤哭了,老师今天表扬她了。
苏晚晴一边给女儿夹菜,一边微笑着倾听,偶尔用眼神示意林默多吃点。
林默食不知味,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脑子里却在疯狂运转。
补偿金能支撑多久?
下一份工作去哪里找?
现在就业形势这么差,三十五岁似乎成了一道无形的门槛……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
“对了,老公,”苏晚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今天妈打电话来了,说最近头晕得厉害,我想这个周末带她去医院再详细检查一下。
上次开的药好像效果不太好。”
林默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
岳母的身体一首不好,高血压、心脏病,每次去医院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嗯,应该的。”
他含糊地应着,“周末我……我看看有没有时间,可能公司要加班。”
他不得不再次撒谎。
苏晚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事,你先忙工作,我带妈去就行。”
这声叹息,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林默的心脏,带来一阵细密而持久的疼痛。
晚饭后,苏晚晴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
林默陪着朵朵在客厅玩积木,却有些心不在焉。
“爸爸,你看我搭的房子!”
朵朵兴奋地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积木堆。
“嗯,真棒。”
林默勉强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头。
“我们要住大房子!
有滑梯的那种!”
朵朵挥舞着小手,充满憧憬。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此刻听在林默耳中,却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他连现在这个老破小的房子都快保不住了,何谈大房子?
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站起身,走到狭小的阳台,想透透气。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
夜空被城市的灯光染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看不到一颗星星。
楼下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一片水花。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
回到客厅,他对正在擦手的苏晚晴说:“我……下去买包烟。”
苏晚晴有些诧异:“你不是戒了吗?”
林默因为备孕和健康考虑,己经戒烟快两年了。
“突然有点想。”
林默不敢看她,低头换鞋,“很快回来。”
苏晚晴沉默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早点回来,外面雨还大。”
林默“嗯”了一声,拉开房门,再次走进了那片冰冷的雨幕中。
他没有去常去的那家便利店,而是下意识地走向小区后门那条更僻静的小街。
雨水很快再次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浑然不觉。
冰冷的雨水反而让他混乱灼热的思绪稍微冷却。
烟?
那只是个借口。
他只是想逃离,哪怕只有片刻,逃离那个充满温暖和关怀,却让他倍感压力的家。
街角亮着一盏昏黄灯光的小店,是个福利彩票销售点。
红色的招牌在雨夜中显得有些朦胧。
林默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平时几乎不买彩票,认为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此刻,当他感觉自己被生活逼到绝境,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失去意义的时候,这种极小概率的、不劳而获的侥幸,竟然对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吸引力。
或许,这是上天留给走投无路之人的最后一个念想?
他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店主模样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听着收音机。
墙上挂满了各种彩票的走势图,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买什么?”
店主抬起头,懒洋洋地问。
林默走到柜台前,看着玻璃柜台下陈列的各种彩票。
双色球、大乐透……他完全不懂。
“机选……一注双色球吧。”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那张被雨水浸湿的十块钱纸币,又补充了一句,“再加一注随机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两注。
或许,一注是为那渺茫的希望,另一注,是为了祭奠自己这糟糕透顶的一天?
店主熟练地在机器上操作了几下,两张薄薄的彩票从出票口吐了出来。
林默接过彩票,看了一眼上面那两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将它们和找零的几枚硬币一起,胡乱塞进了湿漉漉的裤兜里。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彩票站,再次融入无边无际的雨夜。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不到五分钟,那双色球的开奖号码,将会与他随手塞进口袋的其中一张纸片上的数字,完全重合。
他更不知道,这张价值千万的纸片,将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本就波澜西起的生活里,掀起怎样滔天的巨浪。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雨淋透、丢了工作、对前途充满恐惧的普通男人,揣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关于运气的幻想,步履蹒跚地走向那个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家。
雨,还在下。
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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