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小楼里那股味儿,甜腻得发齁,混着烧得旺旺的炉火烘出的木头香气,扑在脸上跟暖烘烘的手套似的。
可石开山浑身上下绷得死紧,胸骨底下深埋着的那粒糖像块毒灶里的烙铁,灼烫着他的内脏。
他踩着脚下厚软得能陷人的编织地毯,每一步都像要踏空。
“都出去候着吧。”
黑金头也没回,声音懒洋洋的。
门口那两个戳着像门神的壮硕跟班应了一声,动作利落带风,“咣当”把两扇雕花木门严丝合缝地关拢了。
屋子里瞬间剩下石开山和黑金两副呼吸。
黑金走到屋子中央那张宽大得不像话的乌木桌子后头,身子一仰,陷进了高背椅宽大柔软的皮垫里。
他把手里那块裹着劣质玻璃糖纸的爆炸熊糖“当啷”一声,随意地丢在桌面上铺着的猩红色绒布中央。
诡异的熊头轮廓在沉郁的底色上一撞,红得像颗刚剜出来的心。
石开山停在离桌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
那绒布刺目得让他眼皮子抽了一瞬。
“瞧瞧,”黑金从桌下拎出个东西,“咚”地一下砸在桌子上发出闷响,离那熊糖不远,“这玩意儿……认得么?”
石头。
平平无奇的一块矿山深处随处可见的青灰色废岩,桌面大小,棱角粗糙。
它静静地躺在那儿,沉默地对抗着周遭一切昂贵的虚浮,仿佛一具无言的遗骸。
“认得。”
石开山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哑。
黑金的手指在那块废岩粗粝冰冷的表面上慢慢地抹蹭着,带过一层薄薄的石灰末子。
脸上那点仅存的慵懒笑意也一点一点收拢了起来,眼神像矿洞里渗出的寒风,锐利地扎在石开山身上。
“认得好啊。”
他慢悠悠点头,眼神锐利,“那你……也该认得这个。”
他屈起手指,“笃”地轻轻敲了一下旁边那熊头糖的糖纸包。
石开山的呼吸骤然像被巨石压住,沉重地向下坠着。
“这东西啊……是‘命引’。”
黑金的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得像念一句无关紧要的点矿口诀,却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人骨头缝里,“外头那帮子苦哈哈的,嫌命太长了要翻腾点风浪起来,堵住了咱们矿场的财路……”他身子微微前倾,手臂舒适地撑在乌木桌面上:“他们那个腌臜窝棚,正好杵在最碍事的矿脉延伸带上。
炸了,矿洞就能往下深挖……金子,懂么?
白花花的银子!”
他拿起桌上那包熊糖,剥开外头那层哗啦作响的玻璃纸,露出里面那团猩红得更刺眼、形状也更加粗糙扭曲的玩意儿来。
浓烈的化工甜味儿猛地一下炸开,裹在暖烘烘的空气里呛得石开山胃部痉挛。
“你老娘的药钱……靠什么?”
黑金捏着那团糖,缓缓送到石开山眼前:“……靠这东西!”
石开山的脖子僵硬得生疼,眼睛死死盯住那团怪异的红。
胸骨下面那块地方像是有只冰冷粗糙的手猛地攥紧他的心脏狠命一绞!
眼前顿时黑红一片眩晕。
喉咙里压下的那股腥热液体又一次汹涌翻腾,顶在紧闭的齿关上,铁锈气味弥漫了整个鼻腔,带着一种内脏深处腐朽破败的绝望感。
他牙关咬死了,下颌肌肉绷紧。
不能失态,母亲那碗药还在板棚里等着凉……“东西……在哪儿?”
黑金的声音冰冷地传来,穿透那片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石开山抬起一只手,带着微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粗硬的指关节慢慢抵在自己胸骨正中央那道狰狞的、己生出灰粉色新生皮肉的纵向伤疤中央。
那伤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蚯蚓,被粗劣麻线强行缝合起来之后,至今仍残留着深红色的针脚烙印,无声地指控着数月前的酷刑。
指尖按压之处,一块坚硬、边缘不规则的凸起物隔着早己麻木的皮肤触手可及。
这深埋物冰冷而沉重,正是他每月赖以换取几枚银元、用以延续母亲那点残喘光阴的诅咒源头。
黑金眯起狭长的眼睛,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如同矿场监工巡查废料堆般精准而冷硬。
“记住规矩没?”
他声音低得如同矿洞深处的闷雷,“怎么用?”
“在引爆……之前……”石开山的喉咙干涩,像是许久未曾滴水的枯井深处刮出来的声音,“把它……从身体里取出来。”
每一个字的吐出都伴随着细微的肌肉颤抖,仿佛言语本身也带刺,“掏出来……那糖……就能炸穿血肉……”黑金脸上终于又有了点难以捉摸的波动,他捏着熊糖的那只手随意地掂了掂:“掏出来,它是能炸穿骨头肉……要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掺了点近乎温和的残忍:“……要是忘了掏出来……或者动作慢了点,干脆让它……跟那爆破的火药一块儿留在你那小身板里了……那你说说,会怎样?”
石开山感觉胸口的皮肤瞬间绷紧发麻发凉,像是覆了薄冰,寒意瞬间透进骨头深处。
他张开嘴唇想说话,却只尝到喉头涌入口腔的、那一股新鲜又熟悉的腥热铁锈甜味。
眼前景物猛地又晃荡了一下。
黑金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哼笑一声,笑声干瘪:“嗬……那动静可就有意思了。”
他身体再次靠回椅背:“外头响一声大的……你这腔子里头啊……五脏六腑……”他手指悠闲地在空中画了个很小的圈,仿佛在指点什么有趣的戏法,眼神却牢牢攫住石开山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就会跟着外头那爆炸,齐刷刷……轰——”他极轻地拍了一下桌面:“……颤成浆糊!
懂么?
浆糊。
里头烂透了,外面呢,皮肉瞧着还囫囵个……”他像是被逗乐了,嘴角扭曲地向上咧着:“……可漂亮了。”
炉子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一声轻响。
一股冷意顺着石开山冰冷的脊椎骨往上缓慢攀爬,所过之处,每一寸肌肉都细微地痉挛着,寒意刺入骨髓深处。
他喉间的腥甜味道不断翻涌着、扩散着,顽固地纠缠住他的每一次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