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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冯玄玄

发表时间: 2025-11-13
明朝万历、泰昌年间,杭州城里有个姓冯的公子,是个家底厚实的纨绔子弟。

他早听说扬州是天下第一风流地,便摇着船去游玩,托了媒婆,买下个叫小青的姑娘做妾。

小青也姓冯,名唤玄玄。

这姑娘天生就透着股灵气,模样更是美得没话说。

十岁那年遇着个老尼姑,给了她一卷《心经》。

小青只念了几遍,就记得分毫不差,老尼叹道:“这孩子虽聪明,可惜福薄。

要不跟我做徒弟?

若不肯的话也没关系,但是切记别让她识字,或许能活到三十。”

家里人只当老尼姑胡说八道,骂着把人赶了。

小青的母亲本是教闺秀读书的先生,便带着她一同授课。

那些求学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小青耳濡目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样样精通。

扬州本就是出美人的地方,每逢闺秀们聚在一处,斗茶说笑热闹非凡,小青总能接得巧、答得妙,叫人打心眼儿里喜欢,总盼着她多留片刻。

她虽举止端庄,骨子里却藏着股说不出的风情,那份天然的绰约,是旁人学不来的。

到了十六岁,她母亲贪图冯家的钱财,没细打听对方底细,就把小青许给了冯生。

小青初见冯生,见他举止粗俗、言语鄙陋,活像个没开化的莽夫,眼泪当时就涌了出来,凄然叹道:“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她的怨,从这时就扎了根。

小青跟着冯生到了杭州,那正房夫人更是出了名的妒妇。

一听说添了妾,当即怒吼如雷,满脸怒气地闯出来。

只见小青眉头紧蹙,脸色苍白,袅袅娜娜站在那里,像株沾了晨露的芍药,看着就让人心疼。

妒妇上下打量她半晌,冷笑两声:“标致!

真是标致!”

小青转过身抹泪,心里的愤懑更甚。

可她早己是笼中鹦鹉,只能低声下气地讨好,妒妇的妒火却半点没消。

妒妇家有个亲戚杨夫人,有才情又贤淑,常来跟小青学棋,打心眼儿里疼她。

一次说起那妒妇的刻薄,杨夫人叹道:“我看你女工技艺样样精妙,怎就落到这罗刹窝里了?

我想救你出火坑,跟我做个笔墨知己,如何?”

小青敛了敛神色,起身道谢:“多谢夫人待我如亲女,我怎会不知道?

可我命如落叶,离死不远了,怕是没福气侍奉您了。”

话没说完,恰逢妒妇来了,两人只好散开。

一日春光正好,杨夫人邀妒妇游湖,也拉上了小青。

船到断桥,众人上岸散步,妒妇和杨夫人手拉手站在垂柳下,小青独自走到苏小小墓前,斟了杯酒洒在地上,低声念了首诗: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

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那时小青住在湖上还没回去,所以诗里有“内信传来”的话。

她在墓前徘徊了会儿,便乘轿从岳坟往天竺去。

到了天竺,拜完菩萨,又默念一首绝句: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妒妇拜完,回头问杨夫人:“我听说西方佛那么多,世人偏爱拜观音,这是为啥?”

杨夫人还没答,小青接口道:“只因菩萨心肠慈悲。”

妒妇听出她在嘲讽自己,假笑道:“是了是了,我该对你慈悲些。”

后来下了轿登船,船在湖中心荡漾。

两岸花草鲜嫩,不少穿艳服的少年骑马射箭,往来游逛。

同船的女伴们都掀开帘子靠着栏杆,说说笑笑,东指西点。

唯独小青静***着,脸上半点轻浮神色都没有。

酒过三巡,杨夫人连敬了妒妇几大杯,见她醉了,才对小青说:“船上有楼,陪我上去看看。”

两人登上楼远眺,过了许久,杨夫人轻抚小青的背,附耳低声道:“你看这远山如黛,烟水空濛,这么好光景不应该珍惜吗。

你何必苦了自己?

没听说章台柳也曾倚着红楼,盼韩郎归来吗?

你怎能甘心像和尚似的枯坐?”

小青道:“贾平章的剑锋太可怕了!”

杨夫人笑了:“你错了,贾平章的剑算钝的,女平章才真厉害呢。”

又坐了会儿,见左右没人,杨夫人又劝:“看你这般风姿才情,世间少有。

我虽不是女侠,却能为你筹谋。

方才说的章台柳的故事,你该懂我的意思。

如今难道少了韩君平那样的人?

你何苦憋着愁怨,这么作践自己。

那妒妇看你如眼中钉,就算容你,你难道甘愿在她手下做个端茶送水的下人?”

小青谢道:“夫人别说了!

我小时候曾梦见折花,花瓣被风吹得片片落水,想来命就该如此。

前世的债还没了,若再痴心妄想,那阴曹的姻缘簿哪会如我意?

不过是让旁人多些闲话罢了。”

杨夫人叹道:“你说得也有理,我不逼你。

但你要好好保重,她若假意给你好言好食,才更要提防。

缺什么物件,尽管跟我说。”

两人相对落泪,怕丫鬟听见,悄悄擦了泪回座,没多久就散了。

杨夫人后来跟亲戚说起这事,听的人没有不心酸的。

没过多久,妒妇的疑心更重,把小青迁到孤山的别院,警告道:“不是我让冯郎来,你不准让他进门;不是我让冯郎捎信,你不也准接。”

小青到了孤山,心里清楚,把她扔在这偏僻地方,定是要暗中找错处害她,便越发谨慎收敛。

孤山在苏公堤边,是当年林和靖住过的地方。

梅田竹径,一水绕千峰,虽总算离了那妒妇的辱骂,耳根清净了,可每当夜里梦回,听着远处寺庙的钟声;傍晚烟染长堤,望着疏林里的夕阳,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

她写了首绝句,寄寓这份幽怨: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小青的怨从此更深,满心幽愤都写进诗里,有时填首小词,还总爱跟影子说话。

或是斜阳照在花丛,或是烟散水清时,她就到池边照影,对着影子絮絮叨叨,像在问答。

丫鬟偷看时,她就不说了,只眉尖带着愁绪,像刚哭过。

一日早起梳妆完,她独自走到池边,对着水波里的影子发呆。

站了会儿,忽然对影子说:“你也是薄命的小青吗?

我虽懂你,你会怜惜我吗?

若我含恨而死,你会为我现形吗?”

喃喃了一阵,又笑道:“那粗鄙的男人、恶毒的妇人,不配懂我。

若能跟你做水中清友,我来你就出现,我走你就隐去,你只与我亲近,我寻你就来,这般朝夕相伴,倒也不愁寂寞了。”

正出神时,听见丫鬟来叫,便回房,就着这事写了首诗: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又一晚,风雨潇潇,寺庙的钟声刚响过,西周静悄悄的。

小青从书卷里翻出本《牡丹亭》,挑灯细看。

读到“寻梦冥会”几折,不由得低头沉吟,放下书卷叹道:“我只当伤春悲怨的只有我小青,哪知还有个杜丽娘痴情至此。

她为梦而死,死了又活,情意缠绵,三年冷骨,竟真能与梦中人相守。

是梅郎还是柳郎?

难道今世真有这样的人?

我只能问水中影子,她却能得梦中人,这薄命与良缘,差得也太远了。”

说完潸然泪下。

回头见丫鬟都睡熟了,提笔写了首绝句: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那时己半夜,只听雨声淅淅,打在芭蕉叶上;风声萧疏,斜敲着窗纸。

孤灯忽明忽暗,屏风上的香早己冷透。

她愁绪满怀,到天亮也没睡着。

这时,杨夫人的女儿小六娘病逝,夫人又要随丈夫去远方做官。

小青借着吊唁,跟杨夫人道别。

她对着灵车一拜,眼泪涌得像泉水,用尼姑送来的酒祭奠后,拉着杨夫人的手,细说别后的心事。

杨夫人刚丧女,见了小青,更疼惜她。

小青想到夫人要远走,也越发伤感。

盘桓了几日,跟着妒妇送杨夫人到北关,洒泪而别。

自从杨夫人走后,小青就再也没了能说上话的人,她渐渐病了,一年多后更重了。

妒妇常叫医生来,让丫鬟送药。

小青假意道谢,等人走了,就把药倒在床头,笑道:“我本就不想活,也该清清白白地去,岂能让你这杯毒酒断送了?”

可她病得越来越重,水米不进,每天只喝一小口梨汁。

即便这样,她仍天天梳妆打扮,穿得整整齐齐,从不像久病之人那般潦草。

有时靠在枕上,有时叫弹琵琶的妇人唱些小调解闷。

虽一次次晕过去又醒转,始终没披头散发地躺着。

她对老仆妇说:“替我跟那冤家说,找个好画师来。”

不一会,画师来了,她让画肖像。

画完,她对着镜子细看:“像倒是像,可没画出我的神,先放着吧。”

画师凝神再画,又画了一幅。

小青盯着看了许久:“神有了,可姿态不够灵动,怕是见我眉眼端庄,才画得这般拘谨。”

她让把画放下,又让画师在旁等着,自己跟老仆妇说说笑笑,有时扇扇煮茶的炉,有时翻翻书卷,有时整理衣襟,有时帮着调颜料,让画师随意观察。

一会儿新画成了,果然画出了她那份娇媚纤柔,她笑道:“这就对了!”

画师走后,她把画像挂在床前,焚香摆上梨酒祭奠:“小青啊小青,这画里,难道才有你的缘分吗?”

又让丫鬟拿来笔墨,给杨夫人写信:“玄玄叩首泣血,致杨夫人台座下:北关送别的情景,仿佛己隔天人;官舍里的良辰,想必不会寂寞。

我常常思念您,望着您离去的方向,就像还在您膝下。

就算粉身碎骨,也报不了您的恩情。

姊姊姨姨们,别来可好?

还记得元夜在南楼看灯说笑,姨姨指着画屏上凭栏的女子说:‘这妖娆姑娘,倚着风眺望,像有心事,定是阿青。

’我也笑着指个侍女:‘这执拂尘的机灵样,偷偷挨在公子身边,不像某人吗?

’那时只顾着玩笑,哪想到风流云散,竟成了今日这般光景。

先前您北去,我困在南楼,那妒妇的辱骂日日不断,渐渐还说些含沙射影的话,都如您所料。

可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听您的。

屠夫也有善心,饿狸也会怜鼠,可我就算被当作货物一样被随意买卖,也不愿做那当垆卖酒的低贱勾当。

离开,是风中残絮;留下,是霜里幽兰。

这因果纠缠,谁的罪孽更深?

若说削发为尼,洗净尘虑,可那些艳思绮语总涌上心头,只怕佛性未生,俗念难断,终究做不到啊。

如今秋夜闻笛生悲,孤灯听雨添愁,雨停笛歇时,只剩松声谡谡。

衣衫贴着瘦骨,镜子里总映着泪痕,朝也哭,晚也哭。

如今我这把骨头,怕是撑不住了,肺里痰多,见了食物就吐。

心绪杂乱,爱恨无常,母亲弟弟远在天涯,杳无音信。

不知生的快乐,怎知死的悲伤?

遗憾日子太短、欢乐太少,或许也不算通达吧。

我自幼还算聪慧,可天赋厚了,福气就薄了,哪能两全?

但精神不灭,不会就这么沉寂。

至于这漂泊无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从来到冯家,日夜都像在阴间,想来死后也差不多。

何必非要‘紫玉成烟,白花飞蝶’,才叫死呢!

若您有朝一日南归,船停扬州,求您照看我母亲,像待我一样对她。

阿秦也请您多怜惜。

从前您送我的珍物,我都让它们随我入葬,那些宝钿绣衣,是您赐的,或许能助我超脱劫难。

好在小六娘先去了,我去了也不愁没伴。

附诗一首,也算鸟死悲鸣。

我的诗集和肖像,托陈婆好好收着,找机会寄给您。

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那些残诗剩稿?

将来您若在堤边放船,到山中探梅,坐在我的房间,看看我的画像回想我的生平,见空帐飘摇,那或许就是我吧!

夫人,阴阳相隔,从此永别。

这玉般的手腕、珠般的容颜,眼看就要成尘土。

想到这些,怎不心痛?

玄玄叩首再拜。”

信末还有首绝句: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

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写完,她把笔扔在地上,抚着桌案落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哭着哭着就断了气,年仅十八岁。

傍晚冯生才跌跌撞撞赶来,掀开帷帐一看,小青容光依旧,衣饰鲜亮,像生前没病时一样,当即号啕大哭,首顿足,竟呕出一升多血。

他捡得诗稿一卷、遗像一幅,还有给杨夫人的信。

读了信,冯生哀呼:“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妒妇听说了,怒气冲冲地来要之前画师画的三幅画像。

冯生藏起第三幅,拿第一幅给她,被她立刻烧了。

又要诗卷,也烧了。

再找草稿,早己散落不见了。

只有小青临终时,拿了几件花钿送给仆妇的小女儿,垫在下面的两张纸,正是她的诗稿。

加上之前记下的,共得十首绝句、一首词、一首古诗,总共十二篇。

当时有个叫刘无梦的,爱开玩笑,跟冯生很熟。

曾去过孤山别院,在小青住处捡到半寸残笺,是首没写完的《南乡子》,只三句:“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功夫。”

就连李清照的词里,也没有这般凄婉的情致。

小青的诗虽极悲戚,却不失风骨,若让她跟杨太史夫人唱和,怕是难分高下。

虽全稿没传下来,但这零星篇章,更像寸许珊瑚,让人怜惜。

刘无梦还见过第二幅画像,画中女子娟秀清丽,像秋日海棠,穿绿衣红衬,秀美中带着文士的气韵,可这还只是副本,就是小青说的“神有了,姿态不够灵动”的那幅。

真不知第三幅该有多妙。

仆妇也说,小青最爱看书,都是从杨夫人那借的。

偶尔画几笔,画过一把扇子,自己很珍爱,冯生苦苦索要,她坚决不给。

死后,她的灵柩暂时停在孤山旁,那些没载入上文中的诗,附录在后面:古诗一首: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米癫癫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妒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又绝句西首:其一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

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其二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

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其三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

首得楼前身一死,绿珠原是解风流。

其西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天仙子》词一阕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

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抽身快。

单单别却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

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

着衫又捻双裙带。

云间有个叫煮鹤生的,一生落魄不羁,很会写诗。

春日里他去杭州游玩,船停在孤山石边,寻到小青的葬地,只见一抔黄土,西围烟萝缠绕,不禁感伤,写了两首绝句凭吊:其一罗衫点点泪痕鲜,照水徒看影自怜。

不逐求凰来月下,冰心急似步飞烟。

其二哮声狺语不堪聆,竟使红颜冢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无人读牡丹亭。

那晚月色如昼,烟景朦胧,煮鹤生喝了几杯酒,就叫人把船靠岸,专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走。

远远望见梅花树下,有个女子,风姿绝世,像仙人一般。

她翠袖飘举,里穿红袄,在花旁徘徊。

煮鹤生慢慢跟着,隐约听见她叹息。

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忽然一阵清风卷起,吹落一地梅花,像香雪纷飞,那美人却不见了。

煮鹤生又惊又异:“这难道是小青姑娘的魂魄?”

回到船上,又写了两首:其一梅花尝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载哀。

夜半岩前风动竹,分明空里佩环来。

其二不须惆怅恨东风,玉折兰摧自古同。

昨夜西泠看明月,香魂犹在乱梅中。

后来,许多文人雅士纷纷写诗悼念,都怜她才情,叹她命薄。

诗虽多,却没法全记下来。

世间有才却潦倒,在苦难中挣扎,顾影自怜、恍惚失意如小青的,又何止一个呢!

我便依照戋戈居士的原作,稍加编纂,为这名人传添一段佳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