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淡得像是被谁昨夜偷了几勺，醉仙楼后院的油灯还在冒着最后的倦意。
门口踹进来的风，把碎瓦和尘埃一并卷进昏黄里，秦杏花正拍着褚雅宜的肩，林归舟则警觉地移步到门后，手握剑柄，眼神警惕又带点滑稽的困惑。
“你们藏好了？
衙役那几双狗眼不比我的医术差。”
秦杏花轻声揶揄。
褚雅宜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没闲着：“要是林大侠能藏得住他这张脸，醉仙楼的墙都不用修了。”
林归舟耸耸肩，随口道：“长得太有辨识度，连老天都记恨我，怪不得衙役不会放过。”
鲁李二猥琐地挤在门边，低声问：“都吵个什么劲？
要是被逮了，可别怪我第一个把你们供出去。
大不了我落草为寇，最擅长供人。”
“呵，供人又不是送枣子。”
林归舟嘴角一翘，眼见院外灯影晃动，忽拉过鲁李二就往墙角蹲。
几声急促的脚步，不知是谁在外头喝骂：“说书贼娘子往哪儿跑了？
快搜！”
气氛一时绷紧，只有褚雅宜还敢轻声笑。
“这乱世，坏人好人都分不清。
我若能用三寸舌换一夜清净，那舌头得值百斤银。”
秦杏花晃了晃她的药箱，低声说：“百斤银不顶命一条，瞧你那大气胆，比我这医箱还能装。”
脚步声走远，西人松了口气。
鲁李二见没人发现，咧嘴：“没本事都活不长，我能吃一口剩酒，就是造化。”
林归舟扫了眼昏暗角落，目光忽然停住。
院墙边一只青皮包，正被晚风掀开角。
“谁丢的？”
他低声问。
秦杏花蹲下去，用手指拨开包口，一张油纸上头落满尘土。
“信札？”
她轻声自语。
褚雅宜凑近一看，讶然道：“玄曦国官印。”
鲁李二凑过来，一脸不安：“该不会是衙门掉的密信，咱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林归舟嗤笑：“乱世的人，不该也不敢看乱世的信。
偏我这人死性难改，就喜欢多事。”
他迅速抽出信件，只见淡黄色纸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北地军务有变，速筹调粮，勿令旁人知晓。
夜半官道留信，明晨交接。”
这一句，让院内的空气都随之一凝。
褚雅宜眯眼：“调粮之事，在这鬼地方，就是决命的风波。”
鲁李二愁眉苦脸：“我上次偷米给寨里，差点被狗咬断腿。
这种调粮密信，太晦气。”
秦杏花却干脆利落：“既然卷进来了，不如趁乱打点。
不想做疯人，就做个能翻旧账的。”
她把信纸叠好塞进自己的药箱。
林归舟悠悠一叹：“我最怕的是庙堂锦衣，可打碎他们的台子，也许只需要一张纸。”
褚雅宜挑眉，声音淡淡：“你们真打算往官道凑？
那不是等着招祸？”
秦杏花捏着鼻梁，笑道：“祸不嫌多，乱世要不多点祸，就没有英雄好汉了。”
鲁李二大着胆：“要去也不能让官兵逮着，咱们摸山路，绕开衙门那群人。”
林归舟点头：“山路崎岖，倒正合我心意。
有刀口，有野狗，说不定比衙门还温柔。”
褚雅宜望着远处的月色，轻声道：“那就走山路，山路永远比官道多点自由。”
西人议定主意，褚雅宜取出旧麻布，把药箱包好，将信札藏于层层药材之间，仿佛密信里包裹着整个乱世的呼吸。
鲁李二悄声问：“你们说，这信到底是谁丢的？”
秦杏花侧头：“不是权贵就是权贵的狗，哪一边，得看明天官道上的影子。”
林归舟突然笑了，眼里讥讽和期待齐齐点燃：“只要这张纸还未送到主子手里，咱们就是戏台上的主角。
戏台底下不知有多少看客，等着我们翻个筋斗。”
他们沿墙摸黑溜出后院，避开了执勤的衙役，往南城门悄然遁去。
城边的官道笔首，如同一道牢不可破的规矩，山路却扭曲着消失在夜色里。
褚雅宜率先踏上泥泞的小径，一边钉着鞋底上的石子一边自语：“阔少爷们走官道，我倒要看山泥里能不能捡到黄金。”
鲁李二大步跟上，嘴皮子没停过：“黄金有没有，蚂蚱肯定有。
就怕虫子多，早上冷饭都有虫。”
秦杏花笑着掏出一颗旧药丸，递给林归舟：“路远天凉，吃点药防风。”
林归舟接了药丸丢进嘴里，“杏花姑娘是真有仁心，医人又医命。”
西人踩着夜露，林间升腾起一片萤光，鲁李二忽地停步：“听说，北地军粮断了，银两紧张，这会不会又是哪里的大人物在斗嘴？”
褚雅宜轻轻呵笑：“乱世谁不斗？
庙堂里唱的是抬头戏，江湖卖的是低头命。”
山道曲折，泥泞难行，却挡不住夜里的脚步。
林归舟望着左右三人，心里忽然生出某种荒谬的温暖。
在这样的同行人里，死生不定倒像是茶汤里的一抹烟色，可以随时被喝干，但也能被舌尖留存。
走到山道的一处残破石桥，他们停下休息。
林归舟将剑横在膝头，低声：“明日官道必有兵马。
那信里头，当是玄曦国的命门。”
秦杏花翻药箱，将信重又检视一遍：“北地军务，关系不浅。
我们带着这张纸，等于把脑袋挂在庙堂门口。”
鲁李二咂咂嘴，忽然认真地问：“既然己经卷进来，能不能顺手敲一笔？
反正不亏。”
褚雅宜笑了：“你不亏，怕是庙堂亏得最多。”
风自山谷滑下，夜露将衣裳打湿。
从下方官道隐隐传来马蹄声，混着衙役呼喝和酒客的歌唱，乱世的荒诞与生机纠缠在一起。
林归舟仰头望星，似是自言自语：“若乱世是一台玩笑，那我们这些捡信之人，不该只做看客。”
秦杏花抚了抚药箱，回应道：“看客易做，主角难当，且看今夜，山路官道，都有命。”
褚雅宜在一旁点燃纸火，映亮西人的脸。
鲁李二大声嚷嚷：“走吧，不走蚊子都要咬死我！”
夜色沉沉，月华冷冷。
西人在石桥下整顿行装，一路朝山路深处走去。
密信在秦杏花的药箱里轻轻摩擦，在万籁俱寂的玄曦夜中，明暗交错，尘埃翻涌。
他们的步履惹得树影摇晃，也把命运的线索抖落在曲折的泥泞里。
离官道越远，西人心底的荒诞感和温情，却仿佛越发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