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个大胖子不停敲门，他戴着金边眼镜和灰色毡帽。
丁立裹上衣服推开门，那人一手抓着一辆自行车，机关枪似的说。
“我叫曹天保，是宝成乡的主任。你可以叫我天保，也可以叫老曹，都没问题，看君喜好。你会骑自行车吗？不可能不会吧？会得话就好，我们赶紧到宝成林场，老书记等着你开会呢！”
丁立当然会骑自行车。
林场的会议室里，老书记正给二十多号人开会。见曹天保领着丁立进来，老书记示意他们一旁随便找个空位坐。
老书记抽了口烟，轻咳了两声继续说：“人呢，活不下去就会跑！咱们这里的人呀，从清朝开始就被沙漠赶着跑，要算起来，谁家亲朋里没跑过人呢？”
“那是过去了，当下政策不允许呀！”有人***。
“是呀！”老书记点头，“现在政策是不允许了。不过呢，我们不跑，那黄沙子是不是也就不过来了呢？要是黄沙子一个劲儿过来，老马，就说，它要是把你家埋了，你逃不逃？你要是逃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把你抓回来？”
刚才***的人低下头去。
老书记语重心长地说：“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被赶出宝成。到那时候，怕是就没有宝成这个地方喽！”
丁立寻思：看起来昨晚有人跑了。在来甘肃的大巴上，他就听人说过，说黄土黄沙的世界中，人总是被黄沙赶着跑。因为那时候不让随意迁徙，所以有些人跑了，还会被抓回来法办。
“老书记，咱们为什么不治沙呢？”丁立的问题让老书记哭笑不得。
“我活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见过人能战胜沙漠……”像是不愿意开启这个话题，老书记赶紧让丁立到自己跟前，向众人介绍这名自愿从沿海大城市下乡到此的高材生，老书记说，丁立学的是农业，到这儿是为了宝成林场。
丁立也接话道：“但凡林场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可以做。养林护林，植木伐木我都能干。”
丁立刚说完，人群中有人噗嗤笑出了声， 大家伙都对丁立指指点点，讨论起来。
“林场早没林了，小伙子，你晚来了一百年啊！”笑出声那人喊道。
“大家伙早就上顿不接下顿了，这不多了个吃饭的嘛。”有人抱怨。
“而且也没什么事儿能让他做……”还有人点出问题核心——这名知青来错了地方，这地儿是富饶的宝成林场没错，但那是曾经了，此时此刻这地儿没工作，也不养人。
“知青也不能打发回去呀……”老书记犯了难，这宝成林场名存实亡，老百姓被沙漠赶得退了一里又一里，就在昨晚，村里最有力气的董家三兄弟也跑了，虽然不少村民说要报告给公安，让公安把人抓回来。可老书记认为，人家这也是求个活路，不能把人往死里逼，毕竟，留在宝成乡，那是真的面朝黄沙背朝天，没日没夜辛劳也就能勉强琢磨口饭吃。
这样子的境况，给下乡知青丁立安排一个什么工作好呢？
老书记犯愁了，他猛抽一口烟，随后拿起烟梆子敲自己脑袋，敲得“咚咚咚”响。众人知道老书记这是在琢磨事情，当下都不说话，都静静待着。
就在这时候，一名十七八岁的姑娘推门进了屋。她扎着高耸的马尾辫，皮肤黝黑，手上、胳膊上的皮肤因为干燥都起了纹路，不过她的双眼却水灵地跟南方水乡来的姑娘似的。
“张书记，我们的老师呢？”姑娘大咧咧地问。
曹天保数落她，“潘小枣，你咋老这么扎哈呀。没看老书记正开会嘛。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我就是问个话，老师人呢？没老师上课，我就回供销社了。”被称为潘小枣的姑娘一甩马尾辫，说完后她发现了人群中的陌生面孔——丁立。
丁立很难不被潘小枣立马发现：宝成乡的乡民一个个都皮肤黝黑，唯有丁立他衣衫整齐，皮肤白皙。而且，丁立一听到“潘小枣”这个名字，就一直盯着她看，他记得昨晚供销社那本课本上那个东倒西歪的名字。
老书记见此情形，顿觉眼前一亮：原来老天早安排好了呀！这不有现成的老师了嘛！
此时的老书记还不知道，老天早已安排好的，不仅仅是一名老师，更是连接大海与沙漠的致富之路……
教室就在宝成林场的东屋，四壁透风，破旧不堪，老书记介绍说这屋子盖了有些年头了，他还小的时候，这屋子就已经在了，当时这里叫宝成书院，有老秀才在这里教书。
“原来有百年历史了啊。”丁立原本还觉得教室有些破旧，整间教室，只有那块黑板是新的、黑漆漆的，其他看着都很陈旧。听老书记这么一说，他不由得感叹，这是有百年历史的文物啊。
“你愿意当老师吗？”走进教室前，老书记再次问道。
丁立琢磨起来，他选宝成林场下乡，本来是因为和他专业对口。但如今既然林场没有了，那他说：“愿意啊，教书育人很有意义。而且我爸就是一名人民教师，从小我就想将来能和我爸一样当一名人民教师。”丁立十分诚恳地说道，刚得知林场没了的时候，丁立其实十分沮丧，如今既然有机会可以当人民教师，丁立自然乐意！
“小枣，人家这是浙江农业大学高材生，来这里给你们当老师，你可不能像以前一样，上一天课逃六天课了。”老书记笑着冲潘小枣说道。
潘小枣哼了声，红着脸说：“老书记你瞎说！”
潘小枣跟在二人身后，眼睛不时在打量老书记口中的高材生！方才听曹天保他们说话，她已经猜到这人就是昨晚睡了她被窝的知青了。她只是没有想到，这知青长得这么白皙干净，眼睛也很好看。
教室里一共有20来个孩子，刚才在门口，丁立早听到里面一直在吵闹，但他们一见老书记进屋，后面还跟着潘小枣和一名陌生人，一下子都闭了嘴。
孩子们打量着丁立，丁立也在看他们。
这群孩子年龄层次不齐，桌椅也是高低大小各不相同，老书记告诉丁立，宝成乡太穷了，没钱配上课桌椅，所以这些桌椅都是孩子们自己背过来的。而且，因为学校只有一名老师，所以小学1到6年级，干脆就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了。
老书记语重心长地对丁立说道：“有人说宝成乡没了宝成林场，就不再是宝成乡了……要我说呢，这些孩子就是宝成乡！”
老书记说完，把教室留给了丁立。
丁立拍了拍讲台桌椅的尘土，随后问道：“接下来我们上几年级的课。”
孩子们一听，扯着嗓子乱喊，说各种年级的都有。
“一年级！”已经坐到最后一排的潘小枣说道。
丁立冲潘小枣笑笑，随后学着印象中老师的样子说道：“那大家把课本打开，先复习之前教得内容，有问题可以举手提问。潘小枣，你一定是高年级的学生吧？你能帮我统计一下每个年级的人数和姓名吗？”
潘小枣摇头道：“丁老师，我不是高年级。”
“那你是……”
“一年级！”潘小枣说着，从布包里拿出了昨晚丁立见过的书本，上面确实是她那个歪歪扭扭，还落了笔画的名字。
丁立哑然失笑，原来潘小枣是宝成乡小学年龄最大的一年级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