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陈旧木料与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脂粉的甜腻藏在其中,挥之不去。
陈薪又一次在昏沉中醒来,视线习惯性地落在头顶那方雕刻着繁复花鸟纹的承尘上。
甚至能闭着眼描摹出那朵牡丹有几片花瓣,那只鸟的尾巴向左偏了几度。
这间屋子,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古董首饰盒,精致却毫无生气。
没窗户,没手机,没电脑。
对于一个骨灰级宅斗士,本该是天堂开局——包吃包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可这死寂,能把人逼疯。
尤其到了夜里。
白日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可一入夜,外面就活了过来。
不是市井的喧嚣,是另一种更瘆人的“活”。
鞭子撕裂空气的脆响,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呜咽,间或一两声女人尖利的哭嚎,刺破薄薄的窗纸,钻进耳朵里,再顺着脊椎一路凉下去。
这些声音,总在提醒他:醒醒,你不在你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至于怎么知道的?
看看前面那扇糊着高丽纸的隔扇门吧,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小洞,像一张被蛀空的枯叶。
戳破它们倒是不费劲,一根手指头就够了。
前身那位,大概是用这种方式,在死寂与绝望中,一遍遍徒劳地确认外面的天地。
掀开身上那床半旧的锦被,赤脚踩在微凉光滑的金砖地上,踱到屋里唯一的那面铜镜前。
镜面有些模糊,水银剥落的地方形成晦暗的斑点,但映出的人影轮廓却异常清晰。
陈薪凑近了看,镜中人也凑近了看他。
细长的眉,眼尾天然带着一丝慵懒的上挑,瞳仁很黑,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衬得唇色愈发秾艳。
鼻梁挺首,下颌线条流畅得如同工笔勾勒。
这张脸……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冰凉的镜面,指尖滑过镜中那副眉眼,啧,真是……太满意了。
就凭这张脸,搁哪儿不是乱杀?
唯一让他有些在意的是,脸颊凹陷得厉害,下巴尖得能戳人,锁骨嶙峋得能盛水,腰肢更是细得不盈一握。
前身那位,怕不是真饿死的吧?
自恋了半天,终究还是抵不过那股深重的无聊。
他走到紧闭的雕花木门前,习惯性地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
门栓在外面,锁得死死的。
又去推那扇唯一的窗户,同样被粗大的木条从外面封死,纹丝不透风。
这就是他的世界,方寸之间,精致牢笼。
“咔哒”一声轻响,是外面门栓被准时拉开的声音。
每日两次,雷打不动。
陈薪这次没躺回去,只是退后两步,看着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接着是食盒放在地上的轻微磕碰。
片刻后,脚步声又远去了,门栓再次落下。
一套流程,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分毫不差。
上前提起那个朱漆描金的精致食盒。
揭开盖子,依旧是熟悉的“调养套餐”:一个细白瓷小碗里盛着大半碗熬得稀烂、几乎不见米粒的碧粳米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旁边一个青玉小碟里,是几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雪梨片,摆成了莲花的形状;最核心的,是另一个更小的羊脂玉盅,里面盛着大半盅带着点花香的水。
食盒的角落,安静地躺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蒸得极其松软、表面还点着胭脂红梅花印的白面小馒头,温热尚存。
陈薪拿起那块温软的小馒头,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带着麦子的清甜。
端起那玉盅,淡淡的花香冲入鼻腔。
粥很精致,但份量只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热量,雪梨片更是只有装饰意义。
日子就在这无声的重复中滑过。
一天,两天,三天……陈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死寂溺毙了。
人是群居动物,再能宅,对着西面墙和一面模糊的铜镜,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铁打的精神也顶不住。
这天送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时,陈薪没再沉默。
几乎是扑到门边,在脚步声放下食盒即将离开时,猛地扒着门缝,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喂!
外面有人吗?
兄弟?
能说句话吗?”
这个是我的声音?
麻蛋的这么秀美的脸,怎么这么粗的嗓音?
外面瞬间死寂。
甚至能想象出那人骤然僵住的身形。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贴着门缝传进来,充满了惊恐:“小……小的不敢!
贵人饶命!
小的告退!”
接着是慌不择路、几乎要跑起来的脚步声,迅速远去,门栓落下时都带着仓皇的意味。
陈薪懊恼地一拳砸在厚重的门板上,指骨生疼。
铜镜里映出挫败而愈发苍白的脸。
连说句话都这么难?
这地方,规矩比天还大。
正在陈薪还在摆懊恼姿势的时候,门外竟又响起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一次,不止是门栓,还有金属锁钥转动的声音,“咔哒……咔嚓……”。
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青色圆领官袍、头戴黑色幞头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身材微胖,脸盘圆润,保养得宜,嘴角天生带着一点上翘的弧度,未语先带三分笑。
正是这副“和气生财”的面相,陈薪心里都莫名地有点发毛,总觉得那笑容底下藏着点什么。
“称心啊,”官员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着点长辈的关切,目光在陈薪脸上身上仔细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精心打磨的艺术品,“这几日的膳食,可还合心意?
瞧这气色,养得愈发水灵了。”
笑意加深,带着一种货品即将售出的满意,“这都是贵人的恩典,特意吩咐下来,要好好调养你的身子骨,务必让你保持最佳姿容。”
“多……多谢大人关照。”
“那就好,那就好。”
官员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可亲,“今日贵人那边己经传过话了。
东宫的车驾,后日一早就来接你过去。
你呀,今晚和明日,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养足精神,可不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了仪态。”
准备?
陈薪下意识地环顾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除了身上这套半旧的素色细麻布衣服和身下这张床,连个包袱皮都没有。
物理意义上,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带走“好的,我知道了,大人。”
“嗯,懂事就好。”
官员往前踱了两步,离陈薪更近了些,“对了,这两日调养更要紧。
本官特意吩咐了膳房,务必要让你容光焕发,肌肤润泽,更添几分颜色。”
搓了搓手,笑容满面,陈薪只想赶紧把这尊“笑面佛”请出去,忙不迭点头:“哦哦!
明白了,多谢大人!
多谢大人厚爱!”
“那就好,那就好。”
官员连声说着,对陈薪的“感激涕零”似乎十分受用,“还有一事,明日早间,本官会让人把你要穿的新衣裳给你送过来。
绫罗绸缎,都是上好的料子。
到了东宫,不比在太常寺这里松散,穿着体面些,也是给咱们太常寺增光添彩嘛。
太子殿下见了,也必定欢喜。”
“好的大人。”
陈薪低着头,官员似乎也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脸上那和气的笑容纹丝不变,却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称心,”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味道,“你此番能得此天大机缘,是贵人(他特意加重了‘贵人’二字)举荐,也是咱们太常寺的体面。
若是……若是太子殿下问起在寺里的情形,或是日后得了机缘,还望你在贵人面前,替咱们太常寺……,多美言几句才是。”
嘴里说着“太常寺”,那双精明的眼睛却牢牢锁着陈薪,里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功劳,记在我头上。
“嗯嗯!
好的!
一定!
一定!”
陈薪点头如捣蒜,官员对他的“识相”显然极为满意,脸上的笑容绽放开,显得格外“真诚”:“那好,那好!
称心你就早些歇息吧!
养精蓄锐,本官自会为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保你后日顺顺当当进东宫,前程似锦!”
拍了拍陈薪单薄的肩膀,随即不再多言,转身,迈着西平八稳的官步,走向门口。
门无声地合拢。
接着是门栓滑入槽孔的沉闷声响,最后是铜锁“咔嚓”一声落下的脆响。
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哈哈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他刚叫我啥来着?
陈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脑子里只剩下那几个词在疯狂旋转:称心……东宫……太子……陈薪猛地扑到紧闭的门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大人!
大人!
等等!
大人!
您刚才说……太子殿下……李承乾太子己经知道了?!”
没办法,信息太少,只能试试了。
门外,那官员离去的脚步声似乎顿了一下。
随即,一个依旧温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太子殿下自然知道。
这些事,不是你该问、该思虑的。
安心等着,后日自有你的富贵前程。”
没有反驳!
没有否认!
被默认了!?
“咔嚓!”
是外间大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响,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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