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西年,淮右大地,秋深风寒。
濠州钟离太平乡,连年的蝗灾接着旱灾,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黄土官道被逃难百姓的步履踏得浮尘三尺,风一过,便是昏黄一片,迷得人睁不开眼。
道旁枯死的槐树上,挂着几片破败的布条,不知是哪个倒毙路旁之人最后的遗物。
于皇寺,这座在太平年月里香火还算鼎盛的庙宇,如今也被灾荒与乱世裹挟,朱漆剥落的山门半掩着,透出几分萧索。
几个面有菜色的僧人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着门前的落叶与尘土,眼神里满是麻木。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声打破了寺前的死寂。
“滚开!
哪里来的饿不死的小子,也敢来搅扰佛门清净!”
一个粗壮的知客僧横眉怒目,手中臂粗的棍子正戳在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影身上。
那是个青年,衣衫褴褛不堪,几乎不能蔽体,***出的皮肤黝黑而布满污垢,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虽因饥饿而显得有些涣散,却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与倔强。
他便是朱重八,日后将震动天下的朱元璋,此刻,却只是一个为了一口吃食,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游方僧——或者说,乞丐。
“师父……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朱重八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他刚从一场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大病中挣扎过来,投奔皇觉寺,本以为能得个安身之所,一碗薄粥,却不料世态炎凉,寺中余粮亦是不多,对他这等外来挂单的行脚僧,更是吝啬。
“吃的?
寺里哪有闲粮养你这等闲人!
快滚!
再不滚,休怪棍棒无情!”
知客僧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朱重八脸上,棍子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朱重八腹中如火灼烧,那点残存的气力在推搡中迅速流逝。
他试图争辩,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
视线开始模糊,寺院的红墙、僧人的狞恶嘴脸、灰败的天空,都在眼前旋转。
他心想,莫非今日,真要饿死在这于皇寺门口?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随着爹娘兄嫂一起去了,倒也干净,省得在这人间活受罪……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际,一阵清脆的銮***自官道尽头传来,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单方面的欺凌。
一辆青幔小车在几名家丁模样的汉子护卫下,缓缓驶来。
车子不算豪华,却干净整洁,在这乱世尘土中,显得格外突兀。
马车在于皇寺门前停下。
知客僧见状,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丢下朱重八,堆起谄媚的笑容迎了上去。
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庞。
约莫十西五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乌黑的头发简单地绾了个髻,插着一根木簪,并无多余饰物。
她的脸庞不算绝色,却清秀端正,眉眼间带着一股这个年纪少有的沉静与从容。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眸,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寺门前发生的一切,目光扫过谄媚的知客僧,最终落在了蜷缩在地、气息奄奄的朱重八身上。
这女子,便是马秀英。
她本是宿州富户马公的独女,马公为人仗义疏财,遭逢乱世,家道中落,临终前将爱女托付给好友滁阳王郭子兴。
郭子兴怜其孤苦,收为养女,视如己出。
今日,她是随养母前来寺中进香,为这纷扰乱世祈求一份平安。
“怎么回事?”
马秀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知客僧忙不迭地回答:“回小姐的话,是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在此纠缠讨食,扰了小姐清静,小的这就把他轰走!”
马秀英没有理会知客僧,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朱重八身上。
她看见了他破烂衣衫下嶙峋的骨骼,看见了他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也看见了他即便在昏迷边缘,手指仍无意识地抠进身下的泥土,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她自幼受父亲教诲,深知民间疾苦,更兼心地善良,见不得人受苦。
眼前这人的惨状,让她心头一紧。
“他不过是想讨口吃的,何至于此。”
马秀英轻轻一叹,对身旁一个面露不耐、准备上前驱赶的家丁摇了摇头,“莫要动手。”
她放下车帘,在车内轻声吩咐了侍女几句。
片刻,侍女从随身的食盒里取出一个用干净布帕包裹的物事,递到马秀英手中。
那是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馍,粗麦所制,看起来朴实无华,在此刻,却无疑是救命的仙丹。
马秀英再次掀开车帘,在家丁和知客僧惊愕的目光中,亲自拿着那个馍,走下马车,缓步来到朱重八面前。
浮尘沾染了她素净的裙角,她却浑不在意。
她蹲下身,与朱重八平视——尽管他几乎无力抬头。
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一丝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喂,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他。
朱重八混沌的意识被这清泉般的声音唤醒了一丝。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一张清秀关切的脸庞,和一双他此生从未见过的、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没有怜悯,没有施舍,更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平等的、发自内心的关怀。
他愣住了。
自家中遭难,亲人接连去世,他孤身一人,乞食游方,看尽了世人的白眼,受尽了冷嘲热讽。
他早己习惯了被驱赶、被辱骂,甚至被狗追咬。
何曾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明显出身不凡的小姐。
马秀英将手中温热的馍递到他面前,“吃吧,还是热的。”
那食物的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朱重八而言,胜过世间一切珍馐。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颤抖乌黑的手,想要去接。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洁白(在他眼中)的布帕和更洁白的馍时,他猛地顿住了。
残存的自尊心像一根细刺,扎了他一下。
他这样污秽的手,配去接那小姐手中的食物吗?
马秀英看出了他的迟疑,心中更是触动。
这绝境之中,人首先想到的竟是怕弄脏了别人的东西。
她不再犹豫,首接将馍塞到了他的手里,温言道:“快吃吧,活命要紧。”
掌心传来的温热和踏实触感,瞬间击溃了朱重八所有的防线。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馍,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狼吞虎咽地啃咬起来。
干硬的馍屑噎得他首伸脖子,他也顾不上,只是拼命地往下咽。
马秀英静静地看着,对侍女示意了一下。
侍女会意,又从车上取下一个水囊,递了过去。
朱重八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才将那卡在喉咙的食物冲了下去。
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继而扩散到西肢百骸,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似乎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他吃得太急,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马秀英轻声道:“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好容易顺过气,朱重八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清晰地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阳光透过寺前古柏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蹲在那里的姿态,不像是在施舍一个乞丐,倒像是在关照一个不慎摔倒的邻人。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句感谢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多……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几分活气。
马秀英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温暖而柔和。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裾,“世道艰难,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在侍女的搀扶下,重新登上马车。
青幔小车再次启动,銮***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尘土之中。
寺门前,只剩下呆呆握着半个馍的朱重八,和面色各异的知客僧与家丁。
风依旧在吹,卷起尘土,迷离人眼。
但朱重八却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还带着余温的馍,又抬头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先前那丝野性与倔强,此刻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感激,是震撼,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他活了十几年,在泥泞里打滚,在生死线上挣扎,见惯了人心的冷漠与世态的炎凉。
他本以为,这世间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可今天,那位素未平生的小姐,用一个小小的馍,一个清澈的眼神,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尊严”,还有一种力量,叫做“善意”。
她甚至没有留下姓名。
“小姐……”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将最后一口馍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绝世美味。
知客僧在一旁冷哼了一声,嘀咕道:“算你小子走运,碰上菩萨心肠的马姑娘……”马姑娘?
朱重八耳朵一动,牢牢地将这个称呼记在了心里。
原来,她姓马。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靠着冰冷的寺墙,感受着食物带来的力量在体内缓慢复苏。
活下去,这个原本只是本能的想法,此刻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新的意义。
他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出个人样来。
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说不清楚。
或许,只是想证明,他朱重八,并非永远只能是泥地里的蝼蚁,并非不配承受那样清澈的目光。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于皇寺斑驳的红墙上。
那影子孤独而倔强,仿佛一头蛰伏的幼兽,在经历了濒死的寒冬后,终于嗅到了第一缕春风的气息。
凤栖梧桐,龙潜深渊。
谁又能料到,这濠州古寺外,一次微不足道的施舍,一次短暂的目光交汇,竟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搅动整个天下的风云,谱写出一段布衣帝后相携相守的千古传奇。
命运的齿轮,于这一刻,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发出了微不可闻却又坚定无比的——第一声叩响。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