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夏天，空气里黏着的不仅是潮湿与炎热，还有一股破土而出的希望。
陈远和苏晴创立的小型网络科技公司，在经历近两年的挣扎后，终于像一株顽强的小草，撬开了坚硬的冻土，见到了些许阳光。
他们拿到了第一笔像样的风投，搬离了城中村的出租屋，租下了高新区一栋写字楼里不足百平米的办公室。
苏晴怀孕了。
这个消息如同最绚烂的烟花，在他们疲惫却充满干劲的生活中轰然绽放。
是在某个加班后的深夜，她拿着验孕棒，看着那清晰的两道红杠，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陈远当时正为下一个关键项目焦头烂额，看到她眼眶红红地走出来，吓了一跳。
当她将验孕棒递到他眼前时，他愣住了好几秒，随即狂喜地抱起她，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转了好几个圈，笑声震亮了窗外的月光。
“我要当爸爸了！
晴晴，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他把她放下来，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眼神里的光芒，比拿到第一笔投资时还要亮上十倍。
“我们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孩子就是我们的福星！”
那一刻，苏晴觉得之前所有的苦，都值了。
她甚至偷偷想过，等孩子生下来，抱着小小的他或她，或许能成为与父母和解的桥梁。
母亲如果看到外孙，心一定会软的。
然而，喜悦的泡沫尚未持续多久，公司正处于扩展的关键爬坡期，陈远不得不频繁出差，去攻克一个又一个难缠的客户，维系那些脆弱的合作关系。
家里的重担，以及孕期的不适，几乎全部压在了苏晴一个人肩上。
她强忍着妊娠反应，照常上班，处理繁琐的行政、财务，甚至部分人事工作。
孕吐得厉害时，就躲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干呕一阵，用冷水拍拍脸，再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是他们共同的事业，是陈远眼里的光，也是他们未来全部的希望，更是她向父母证明自己选择正确的唯一筹码。
那天，陈远又在外地，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合作项目进行最终谈判。
天气从下午就开始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市的天际线，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
苏晴因为处理一个紧急的合同问题，独自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
当她终于校对完最后一份文件，保存，关掉电脑时，窗外己是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看了看时间，己经快晚上十一点。
她感到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小腹隐隐的、不同于往常的下坠感。
她撑着腰，慢慢站起身，关灯锁门。
写字楼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保安在值班室里打着盹。
她走进电梯，看着跳动的数字，心里盘算着明天还要跟进的事项。
走到一楼大厅，门外的风雨声更加清晰狂暴。
她站在玻璃门内，看着台阶下汇集的湍急水流，犹豫了一下。
从这里走到路边能打车的地方，还有一小段距离。
她没带伞，就算带了，在这种级别的暴雨里也形同虚设。
小腹的坠痛感似乎清晰了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用手臂护住肚子，咬了咬牙，低头冲进了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夏装紧紧贴在身上，寒冷刺骨。
视线被雨水模糊，她眯着眼，小心翼翼地踩下台阶。
第一级，第二级……脚下的大理石台阶被雨水浸泡，异常湿滑。
就在她迈向第三级台阶时，鞋底猛地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风雨声吞没。
天旋地转。
她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侧摔在冰冷坚硬的台阶边缘！
小腹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骤然断裂。
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从身下弥漫开来。
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想呼救，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交替侵袭下开始模糊，视线里只剩下台阶上被雨水冲刷的、淡淡的红色水痕，以及远处模糊闪烁的城市灯火。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熟悉。
苏晴是在一阵剧烈的、来自身体深处的空痛中醒来的。
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天花板，墙壁，床单。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上打着点滴。
一个陌生的、戴着口罩的医生站在床边，语气平静而带着职业性的惋惜：“苏小姐，你送来的时候流产了，并且因为摔倒时撞击力度和位置……***内膜受损严重。
我们尽力了，但……你以后自然怀孕的概率，可能会非常低。”
非常低……概率非常低……以后……怀孕……这几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空洞的胸腔里反复搅动，缓慢而残忍地凌迟着她残存的意识。
她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孩子……没了？
而且，她可能永远……不能再当一个母亲了？
这个绝望的感觉，比身体上的疼痛要猛烈千百倍，瞬间将她淹没。
她躺在那里，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洁白的枕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颤抖着伸出手，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碎裂了，像她此刻的心。
她费力地解锁，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喂？
晴晴？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陈远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疲惫，还有隐约的嘈杂声，像是在酒桌上。
“陈远……”苏晴的声音带着哭腔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陈远……我……我在医院……医院？”
陈远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有她期待的紧张，“你怎么了？
感冒了还是累着了？
严不严重？”
“我……摔了一跤……”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孩子……没了……”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苏晴的心。
几秒钟后，陈远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别慌，”陈远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可紧接着又顿了顿，“不过晴晴，我这边正在跟合作方签合同，实在走不开……这是关键期，要是错过了，咱们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苏晴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回不来吗？”
“对不起，晴晴，我真的回不来。”
陈远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歉意，“你先让妈来照顾你，我这边一结束就立刻回去，好不好？”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她摔得重不重，身体怎么样，心情如何。
“好。”
苏晴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挂了电话，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再也忍不住。
雨水还在不停地打在身上，可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掏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