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封神

流落民间十六年，我被接回侯府那天，全家都在嫌弃我的绣花针。世子大哥笑我娘炮，

郡主母亲哭我丢人。我转身掏出御赐绷架，在皇帝面前绣出万里江山图。殿下，

您说刺绣是贱业？当年我靠绣品传递军情时，

三万敌军首级还悬在边关呢——1绣针尖掠过素白软缎，带起一线极细的墨绿丝光，

精准地落在虎瞳该有的位置，一点幽芒倏然活了过来。坊外是震天的喧哗，

锣鼓、马蹄、不耐烦的呵斥，碎雪和尘土的气息混着昂贵龙涎香，

一股脑涌进这间逼仄的绣房。“真哥儿！快别弄了！侯府的人到了！我的小祖宗诶！

”林嬷嬷急得快哭出来，伸手想拉他。沈真手腕稳得像磐石，针尖微微一挑，

勾出最后一缕神韵，才肯罢休。他放下针，指尖在那一小片即将成型的虎瞳上极轻地拂过，

像是告别。站起身，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空落落地挂着，更显得人清瘦，

唯有一双眼，沉静得不像十七岁。“嬷嬷，这虎头，还差几针就活透了。等我回来再收尾。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林嬷嬷哪还等得及，胡乱用块干净绸布将那绣绷盖上，

推着他往外走，“说什么胡话，侯府接你回去享福的！

这破绣坊的活儿计再也……”话没说完，看见少年骤然清冷的侧脸，后半句噎在了喉咙里。

破绣坊。养了他十六年，传他衣钵，给他饭食的地方。门外，黑压压的阵仗。

高头大马喷着白汽，锦衣的家丁眼神倨傲，簇拥着一辆奢华得刺眼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

露出一张极不耐烦的年轻脸庞，金冠玉带，

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旧褂子和他沾了少许丝线的手指上一扫，鄙夷几乎不加掩饰。“磨蹭什么？

还不快上车！平白耽误时辰。”声音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这就是他“嫡亲”的兄长，

永定侯世子，沈屹。沈真没说话，沉默地踩着脚凳上了车。车厢里熏香浓烈，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将绣坊和十六年的人生远远甩在后面。永定侯府，

朱门高耸，石狮狰狞。一路穿廊过院，仆妇小厮垂首侍立，眼角余光却肆无忌惮地剐着他，

窃窃私语像潮湿的虫子往耳朵里钻。“……就是那个在绣坊长大的？”“啧，你看那手，

听说绣花比女人还厉害……”“真是丢尽了侯府的脸面……”花厅里，暖香熏得人头晕。

上首坐着永定侯夫人，当朝的端荣郡主，锦衣华服，珠翠环绕，一张保养得宜的脸，

此刻却布满泪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她看着走进来的沈真，看着他平凡的衣着，

局促的姿态，空空的双手那副小小的绣绷被拦在了府外，眼泪落得更急。

“我的儿……你受苦了……”她伸出手，沈真迟疑了一下，没有接。那手便尴尬地停在半空，

转而用帕子掩住面，“可你怎么……怎么就学了那些……那是下等匠人才做的营生！

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饿死，也不能碰那针线活计啊！这往后，叫为娘的脸往哪儿搁，

叫侯府的脸往哪儿搁！”世子沈屹在一旁冷笑，手里把玩着一柄玉骨扇：“母亲何必动气。

小弟流落在外久了，沾染些市井陋习也难免。只是既回了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就该彻底扔了。免得日后出门交际，被人知道我们侯府有位会拿绣花针的少爷，

平白惹人笑话。”他眼神如刀，刮过沈真的手指，“听说你还要带那劳什子绣绷回来？

真是……不知所谓。”沈真垂着眼。花厅里的地龙烧得太旺，熏香太腻，这些话却像冰锥子，

一根根钉进他骨头缝里。他指尖蜷了蜷，那里有长期握针留下的薄茧，粗糙的，

实实在在的触感。他原以为，会是陌生的疏离，或是礼貌的客气。却没料到，

是赤裸裸的羞辱，对他十六年人生的全盘否定。“刺绣，靠手艺吃饭，不丢人。”他抬起眼，

声音不大，却清晰。沈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手艺？吃饭？侯府的公子，

需要靠那种女人的玩意儿吃饭？小弟，你莫不是绣花绣坏了脑子？”“屹儿！

”永定侯沈晏沉声喝道，他坐在主位，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最终只是疲惫地摆摆手，

“真儿刚回来，都少说两句。先去歇着吧，缺什么短什么，跟你母亲说。”失望像是冰水，

缓缓浸透肺腑。沈真不再看任何人，行了个僵硬的礼，跟着引路的丫鬟离开。身后，

是郡主母亲压抑的啜泣和兄长毫不收敛的冷嘲。他被安置在一处偏僻却精致的院落。

接下来的几日，饭食衣裳，份例供应一样不少，只是整个侯府都像绷着一层无形的纱，

将他隔绝在外。下人表面恭敬，眼神却飘忽。郡主母亲每日来看他，唉声叹气，

翻来覆去便是让他“忘了那些旧事”，“学着做个正经主子”。世子兄长偶尔“路过”，

必是带着几个锦衣华服的朋友，高声谈笑骑马射猎，诗文酒会，

字字句句都在划清界限——他们，和他，不是一类人。他像个摆在多宝阁上的古董，昂贵，

却与周遭格格不入，且落满了看不见的灰尘。直到那日午后，他实在厌烦了在窗下枯坐，

身边小厮偷偷从外面买来的绸料和丝线——侯府绝不会给他提供这些东西——刚捻起一根针，

郡主母亲便带着一群仆妇闯了进来。“真儿！你、你竟还在碰这些东西！

”她看见他指尖的针线，如同见了蛇蝎，脸色煞白，冲上来一把夺过，狠狠掷在地上，

犹不解气，又用脚碾了几下，“你是要气死为娘吗！侯府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

你要这般自甘下贱！”那根细小的钢针在青砖地上发出微弱的一声脆响，断了。

沈真看着那断针，慢慢抬起眼。院子里闻讯赶来的沈屹正巧看到这一幕，抚掌大笑：“好！

母亲踩得好！早该如此！小弟，你若实在手痒，兄长我给你找几把锄头，去后院开片地，

种种菜，也比弄这娘们唧唧的东西强！”周围是母亲痛心疾首的泪眼，兄长毫不留情的讥讽，

下人们死死低着头却控制不住抖动的肩膀。沈真沉默着。

胸腔里那点微末的、对“家”的期待，彻底熄灭了，冷透了。他弯腰，

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目光中，捡起了那截断针，指腹擦过沾上的灰尘，

小心地收回一个旧线囊里。然后，他看向眼前这群血脉相连的陌生人，声音平直无波，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道，砸在每个人耳膜上。“母亲既觉我丢人，兄长既觉我不堪。”“好。

”“我搬出去。不污侯府门楣。”“什么？！”端荣郡主惊得忘了哭。沈屹一愣，

随即嗤笑：“搬出去？你拿什么立身？再去绣花卖钱？侯府可丢不起那个人！”“我开绣楼，

授徒。”沈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凭手艺，吃饭。”“你疯了！”郡主尖叫起来，

“你这是要把侯府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我不准！老爷绝不会准！”“母亲。

”沈真第一次打断她的话，眼神冷冽，“我不是在求你同意。”三日后，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离永定侯府侧门。沈真只带走了那包断针和寥寥几件旧衣。

侯府暴跳如雷，却碍于刚刚认回又立刻将人逼走的名声太难听，只能暗中施压，

断他所有生路。沈真用当初藏在身上、未被侯府搜走的一小块私藏玉佩当了些银钱，

在京郊一条清冷的巷子深处，租下一个小小的院落。

一块素朴的木牌挂上门楣——“归真绣楼”。消息像滴入油锅的水，

瞬间炸开了整个京城权贵圈。永定侯府那位流落民间、以刺绣闻名的真少爷，

竟真的自甘堕落，开绣楼当起了绣匠！侯府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沈屹放出话来，谁敢去捧场，

便是与永定侯府为敌。开张半月，门可罗雀。偶有好奇探头者，

也被附近若有若无盯着的侯府家丁眼神吓退。2沈真也不急，每日里清扫庭除，整理丝线，

或是坐在窗下，安静地绣自己的东西。直到那日，几个不速之客嬉笑着闯入院门。

为首的是个纨绔子弟，乃吏部侍郎家的公子，显然受了沈屹的挑唆，特意前来找茬。

他大摇大摆走进仅有一间课徒兼售卖的堂屋，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几幅绣品，

尽是些寻常花鸟，嘴角一撇。“哟，这就是侯府真少爷的手艺？啧啧，看着也就那样嘛，

街边绣娘三五文钱能绣一大把的东西，也敢拿出来卖天价？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上不得台面。”跟他来的几个狐朋狗友哄笑起来，肆意点评，言语粗鄙。沈真正在里间理线，

闻声走出，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侍郎公子见他如此，更觉被轻视，恼羞成怒，

猛地一拍桌案：“小子！别给脸不要脸！爷今天来是给你捧场，识相的，

赶紧给爷绣个鸳鸯戏水的帕子，爷拿去赏给丫鬟都嫌寒碜！”沈真目光扫过他，

落在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白玉蟠龙佩上，忽然开口，声音清冷：“阁下这玉佩，

倒是极品羊脂玉，可惜。”那公子一愣，下意识捂住玉佩：“可惜什么？

”“可惜雕工匠气太重，拘泥形式，毫无神韵，白白糟蹋了这块好料。”沈真语气平淡，

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龙睛无神，爪牙无力。佩此物者，心浮气躁，根基不稳，

易招口舌是非，损财帛。”“你胡说八道什么！”侍郎公子脸涨得通红，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他近日确实因父亲在朝中被参了一本而焦头烂额，

也刚赔了一大笔钱在一桩生意上。“绣道，亦通天道。观纹路而知经纬，察色变而晓阴阳。

”沈真不再看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幅用素绸盖着的绣件，却不揭开，只淡淡道，

“阁下近日是否常感心神不宁，诸事不顺？根源，

或许就在这徒有其表、内里虚浮的佩饰之上。美玉亦需良工驭，否则，非但不能养人，

反受其累。”一番话玄之又玄，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对方最隐秘的焦虑。

那侍郎公子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僵住，脸色变了几变，他想反驳，想怒骂，

可对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和那几句戳心窝子的话，让他喉咙像是被堵住。

跟他一起来闹事的人也面面相觑，气氛一时诡异极了。恰在此时，

门外传来一道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好一个‘绣道通天道’，观纹路而知经纬。

老夫可否有幸，一观小哥绣品？”众人回头，

只见一位身着常服、却气度不凡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目、气息却异常沉稳的随从。那侍郎公子一眼认出老者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