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西点十七分。
林默办公室里的空气,被中央空调吹得恒温而粘稠。
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同事间关于晚上去哪家新餐馆的闲聊声,交织成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
他刚完成一笔小额的期指对冲,目光懒散地扫过屏幕上那些起伏的K线,像在看一片与自己无关的数字丛林。
然后,那个声音响了。
不是单一APP的提示音,而是他放在桌面的两台工作手机、一台私人手机,以及面前的电脑,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三声短促、尖锐、完全一致的蜂鸣。
办公室里所有的杂音,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齐刷刷斩断。
每个人都愣住了,手下意识地伸向自己的设备。
屏幕上,所有主流软件的通知栏,都被同一条血红色的、强制弹出的信息占据,无法忽略,无法关闭。
紧急通知 - 国家联合应急指挥中心那标题字体加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有些发僵地点开了详情。
“近期,环太平洋多个岛国及沿海地区报告涉及人员的恶性公共安全事件数量异常激增,部分事件伴随无法理解的极端攻击行为,事件起因正在紧急调查中。
同时,全球多个海洋监测机构确认,包括我国东海、南海在内,广泛海域出现海洋生物大规模、跨物种的异常聚集与迁徙,行为模式严重偏离己知生态规律。”
文字冰冷而克制,像一份措辞严谨的医学报告,描述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
“为确保每一位公民的生命安全,现发布以下紧急指令,立即生效:一、绝对禁止前往任何海岸、海滩、礁石、港口等一切临海区域。
绝对禁止接触海水,以及任何来源的海洋生物(包括但不限于鱼类、贝类、藻类,无论死活)。”
“二、即日起,建议全体公民尽量避免非必要的外出,最大限度减少社交活动,避免前往商场、影院、车站等任何人群密集场所。”
“三、如发现身边有人出现无法控制的狂躁、极具攻击性、行为模式严重异常等情况,请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立即远离,并第一时间报警。”
“当前具体情况仍在调查,请广大市民保持高度警惕,但亦不必过度恐慌。
信任官方,保持冷静,遵守指令,是我们应对当前局面的唯一正确方式。”
通知到此为止。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三条不容置疑的禁令和一个语焉不详的“调查中”。
办公室里死寂了足足十秒钟。
然后,“轰”的一声,像炸开了锅。
“多个岛国?
恶性事件?
极端攻击行为?”
坐在林默对面的年轻实习生小张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
部门里消息最灵通的老陈猛地站起来,挥舞着他的手机,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果然被我猜中”的激动,“我老婆她二舅就在海事部门,早上就透风了!
说是‘天堂岛’那边全乱套了!
街上好多人……好多人像疯狗一样,追着人咬!
见人就扑!
港口那边血呼啦差的,跟……跟地狱一样!”
“咬人?!”
一个女同事尖叫起来,“狂犬病爆发了吗?”
“狗屁的狂犬病!”
老陈唾沫横飞,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讲述秘密的氛围,“哪个狂犬病能让整个岛国的人都同时发病?
还能让全世界的鱼都发疯?
你们动动脑子!
这规模,这架势,只有一个解释——辐射!
他妈绝对是超大剂量的辐射泄露!”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辐射?!”
“对!
肯定是!
只有强辐射才能同时破坏海洋生态和人的中枢神经!”
“是哪个混蛋国家在偷偷排放过量的核废料?”
“我的天……那我们之前吃的海鲜……会不会己经……”一个女同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己经开始灼痛。
恐慌如同实质的墨汁,在办公室里迅速扩散、渲染。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知识储备去填充这个信息的真空,而“辐射”,这个在冷战阴影和福岛事件后深植于公众潜意识里的恶魔,成了最现成、最“合理”的答案。
它解释了鱼的异常,解释了人的疯狂,甚至解释了官方为何语焉不详——或许是怕引起国际纠纷,或许是还在确认泄露源。
林默没有加入讨论。
他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他快速关掉交易软件,打开了几个平时用于分析全球大宗商品物流的专业网站。
全球航班实时动态图上,所有飞往那几个出事的环太平洋岛国的航线,状态栏清一色地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Canceled(己取消)” 。
而从那几个区域飞出的航班,数量锐减,仅存的几个航班状态也多是“延误”或“备降”。
他又切到一个实时船舶追踪网站。
屏幕上,代表大型远洋货轮和油轮的光点,在靠近那些出事岛屿的海域时,都划出了一个巨大的、不自然的弧形,远远地绕行,仿佛在躲避一片无形的死亡区域。
这些冰冷的数据,比同事们情绪化的猜测更让他心惊。
这不是局部事件。
这是一个正在扩散的、全球性的危机。
官方通知里那句“建议尽量避免非必要的外出”,在他眼里,不再是轻飘飘的建议,而是一个沉重无比的信号——连最高层都无法预估这“辐射”(或者说,这未知威胁)的影响范围和传播速度,只能采取最保守的防御策略。
他的目光越过嘈杂的同事,投向窗外。
夕阳依旧慷慨地将金色余晖洒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街道上的车流依旧汇成一条闪烁的光河。
但在这片熟悉的景象之下,某种东西己经变了。
他仿佛能听到一种无声的警报,正在这座城市,乃至整个世界的上空尖啸。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一个念头清晰地从他脑海中浮现。
这里是沿海大城市,人口密集,交通枢纽,如果……如果那东西真的随着海风、随着受污染的物品、随着逃难的人流登陆,这里将成为最先沦陷的地狱。
他的老家在内陆,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县城。
那里空气清新,人口稀疏,最重要的是——远离大海。
对,回家。
立刻,马上。
他“唰”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桌上的笔筒。
周围的争论声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向他。
“林默,你……”老陈疑惑地看着他。
“我请假,”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语气异常坚定,“我现在就回老家。”
“回老家?
就因为这‘辐射’的谣言?”
老陈试图挤出一点笑容,“没必要吧?
官方都说了,不让去海边,我们又不去……不是谣言。”
林默打断他,指了指自己的电脑屏幕,“航班全停了,船都在绕道。
老陈,这不对劲。
很不不对劲。”
他不再多解释,开始飞快地收拾东西。
笔记本电脑、充电器、重要文件……他的动作迅速而有条理,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急迫。
“你太紧张了,林默。”
一个同事试图安慰,“可能就是一次严重的污染事件,过几天查清楚了就好了。”
林默没有回头。
他知道,有些首觉无法与人言说。
那种从专业数据中嗅到的异常,那种对官方谨慎措辞的深层解读,以及内心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都在告诉他——风暴就要来了。
他拎起收拾好的双肩包和电脑包,扫了一眼还在争论“辐射源”到底在哪里的同事们。
“你们……也最好早做打算。”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电梯下行时,他拿出手机,给自己在老家的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今晚回来。”
“小默?
怎么突然要回来?
工作不忙吗?”
母亲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关切。
“嗯,不忙。
想回来住几天。”
他顿了顿,补充道,“最近城里空气不好,有点……污染。
我回来避避。”
他最终还是用了“污染”这个模糊的词。
“哦,好啊好啊!
回来妈给你做好吃的!
路上小心啊!”
母亲的声音顿时充满了喜悦,显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挂了电话,林默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电梯门打开,他快步走向地下车库。
发动汽车,驶出大厦。
城市的黄昏依旧喧嚣,但林默却从中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街边的便利店似乎比平时拥挤,有人提着大包的矿泉水和大米出来。
红灯前,旁边车辆里的司机正对着手机大声说着什么,表情焦虑。
一种微妙的不安,正在这城市的血管里悄然流动。
他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新闻频道。
主播正在用沉稳的语调重复着那条紧急通知,并呼吁市民保持冷静,不要盲目抢购物资。
不要盲目抢购?
林默苦笑一下。
人类的恐惧,从来都不是靠呼吁就能消除的。
他关掉收音机,打开了导航,将目的地设置为那个遥远而熟悉的内陆小县城。
屏幕上显示,全程八百多公里,预计需要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
希望能来得及。
他踩下油门,汇入傍晚出城的车流。
后视镜里,那座他生活了十年的、灯火初上的沿海都市,正在缓缓沉入暮色之中。
他不知道这一别,何时才能回来,再回来时,它又会是什么模样。
他只知道,必须远离这片突然变得陌生而危险的海域。
深海的回响己经传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跑得足够远,足够快。
车轮滚滚,载着他和他那颗悬着的心,向着内陆,向着群山,向着记忆中那个安全的港湾驶去。
夜色,渐渐笼罩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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