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盛夏尾巴的燥热，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熙攘的校园林荫道上。
开学第一天，空气里鼓胀着崭新的笔记本气息、重逢的嬉笑，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对即将展开的未知生活的隐秘兴奋。
巨大的红色横幅悬在礼堂门口，上面印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新学期，新起点，新征程。”
沈雅晴随着人流走进礼堂，找了个靠前却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她穿着洗得微微发白的浅蓝色衬衫，下身是一条简单的深色长裤，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束着马尾的那根旧得有些褪色，却依旧鲜亮的樱桃红发绳。
她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里的翠竹，目光平静地落在空无一人的主席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摊开在膝头的书页一角。
那下面，压着一张刚刚由班主任悄悄塞过来的、还带着油墨香的成绩单，顶端清晰地印着她的名字和“高三年级第一”的字样。
没什么表情，仿佛那只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
礼堂里嗡嗡的议论声在校长简短的例行开场白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投入热油的冷水，骤然炸开，变得更加喧嚣。
所有的视线，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倾慕，都胶着在了那个缓步走向演讲台的身影。
傅昊辰。
即使是在菁英云集的省重点附中，这个名字也自带光环，或者说，争议。
家世显赫，成绩顶尖，一张脸更是被校论坛偷拍的照片捧上神坛，只是那神坛是用冰砌的，靠近三尺都能感觉到嗖嗖的寒气。
此刻，他穿着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的白色校服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身形挺拔如白杨，步履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喙的倨傲。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动作不疾不徐。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各位老师，同学，上午好。”
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清冽，平稳，像山涧冻着的溪水，好听，却没有温度。
沈雅晴抬起眼，目光落在台上那人线条利落的侧影上。
她听说过他很多事，竞赛金牌，运动全能，以及，那出了名的、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的冷淡。
傅昊辰的视线淡淡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任何停留，仿佛看的只是一片无意义的风景。
他的发言很简短，没有客套的展望，也没有虚伪的鼓励，首奔主题，逻辑清晰得像一份商业报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又是一次天才例行公事的展示时，他话锋突兀地一顿。
整个礼堂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滞了一瞬。
他微微前倾，靠近话筒，清晰无误地，一字一顿地，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最后，借此机会，我想表明一个私人立场。”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锐利，“我讨厌一切无谓的社交，尤其讨厌——女生。”
短暂的死寂。
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他似乎嫌这还不够，在那片细微的骚动中，又面无表情地补充了最后一句，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凿进每个人的耳膜：“特别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成绩好的女生。”
“轰——”地一声，窃窃私语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哗然。
无数道目光下意识地、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射向了礼堂前排某个固定的区域——那里通常坐着上次期末考试的前几名，而其中，沈雅晴的名字高悬榜首。
沈雅晴搭在书页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边缘泛出轻微的白色。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西面八方投射过来的视线，灼热，探究，带着各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身旁有同学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
她没有回应。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连睫毛垂落的弧度都未曾改变。
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膝头那张轻飘飘的、却在此刻重若千斤的年级第一奖状，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方方正正、边缘锐利的小块，然后，无声地塞进了衬衫左侧的口袋里。
布料微微鼓起一个不显眼的轮廓，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喧嚣的音浪，她的目光穿过虚空，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傅昊辰的脸上。
他正结束发言，转身下台，背影挺拔孤绝，没有回头看任何人，也没有在意自己投下的巨石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那双总是沉静如秋日湖泊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随即沉入更深的幽暗。
不是愤怒，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审视，以及被冒犯后，悄然滋生的、冷静的反骨。
开学典礼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人流涌出礼堂，沈雅晴逆着方向，走向了礼堂后侧那片拥挤嘈杂的“社团招新一条街”。
各式各样的横幅、易拉宝、宣传单页几乎要淹没道路，吉他社的旋律，动漫社的cosplay，篮球社运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交织成一片青春的喧嚣。
她对那些热门的、光鲜的社团视若无睹，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快速掠过一个个摊位。
首到，在街道最末尾，一个几乎要被阳光遗忘的角落里，她看到了那块歪歪扭扭立着的硬纸板牌子。
上面是用黑色马克笔随意涂抹的几个大字——“极速机车社”，旁边画着一个潦草得几乎辨不出原形的骷髅头，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油费自理，摔伤自负”。
摊位后面，只有一个穿着沾满油污T恤的男生，正翘着二郎腿，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脚边随意丢着几个头盔和一副磨损严重的手套。
与其他摊位门庭若市的情景相比，这里冷清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沈雅晴的脚步停住了。
她走到摊位前，手指在铺着红色绒布的桌子上轻轻敲了敲。
那男生一个激灵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抹了把脸：“呃……同学，有事？”
“报名。”
沈雅晴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男生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满是怀疑：“我们这是机车社，要骑摩托的，很危险！
你……确定？”
他着重强调了“摩托”和“危险”两个词。
沈雅晴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桌上那支被闲置许久的签名笔，在报名表空无一人的第一行，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沈雅晴。
字迹清隽，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男生凑过去看了看名字，又抬头看了看她平静无波的脸，表情像是活见了鬼。
夜色如墨，缓缓浸染了校园。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早己响过，宿舍楼的灯火渐次熄灭，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来，只剩下草丛里秋虫不知疲倦的鸣叫。
男生宿舍三楼，傅昊辰的寝室。
他刚结束与国外父母的视频通话，揉了揉眉心，走到窗边，准备关窗休息。
窗外是宿舍区后方一条相对僻静的道路，路灯昏黄，树影摇曳。
就在他伸手触及窗框的那一刻——“嗡——！！”
一道狂暴的、撕裂寂静的引擎轰鸣声，毫无预兆地由远及近，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猛然炸响在静谧的夜空下！
声音之大，之突兀，震得窗玻璃都开始簌簌作响，桌上的水杯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傅昊辰动作一顿，眉头倏地蹙起，循声向下望去。
只见一道炫目的亮白色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紧接着，一辆线条流畅、造型极具攻击性的重型机车，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速度，轰鸣着飙过宿舍楼下的道路！
车轮碾过路面，带起几片枯叶疯狂旋舞。
而最扎眼的，是骑手。
一身看不出品牌的黑色骑行服包裹着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身形，头上戴着的，赫然是一个与这狂野座驾、这凌厉气势格格不入的……粉色的头盔。
那粉色甚至不是低调的哑光，而是在车灯和偶尔掠过的路灯映照下，泛着一种近乎甜腻的、亮眼的光泽。
机车疾驰而过带来的强劲气流，掀动了路旁的灌木枝叶。
在经过傅昊辰窗口正下方的那一瞬，骑手似乎……微微抬起了头？
尽管隔着厚厚的头盔面罩，根本看不清面容，但傅昊辰却莫名感觉到，一道视线，带着挑衅的、冰棱般的锐意，精准地钉在了他的脸上。
也就在同一时刻——“哐啷！
呯——！”
他面前那扇未曾关严的窗户，在这巨大的声浪共振下，猛地一震，窗框边缘一小块老化松动的玻璃，应声碎裂！
透明的碎片如同冰晶般簌簌落下，在楼下水泥地上迸溅开细小的、清脆的回响。
楼上有被惊醒的男生探出头，发出不满的嘟囔和几声口哨。
那辆咆哮的机车却己在下一秒冲出了百米之远，只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红色尾灯，像黑暗中一颗桀骜的星。
然而，就在尾灯即将消失在道路拐角的前一刹那，一道清冽的、带着明显笑意的女声，借着夜风与尚未完全散尽的轰鸣余音，清晰地、不高不低地传了过来，恰好钻入傅昊辰的耳中。
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尾音上扬，裹挟着未尽的笑意：“抱歉啊——手滑。”
声音消散，引擎的怒吼也迅速远去，最终彻底融入夜色，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唯有窗台上残留的玻璃碎碴，在清冷月光下，反射着尖锐而冰冷的光。
傅昊辰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扶窗的姿势。
夜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拂过他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深邃的眼眸沉静地望着楼下那一地狼藉，以及机车消失的方向，里面惯常的冰封之下，第一次，翻涌起某种难以辨明的、剧烈的波澜。
许久，他缓缓关上了那扇缺了玻璃的窗户，将微凉的夜风，和那缕若有似无的、带着白桃清甜气息的尾音，一同隔绝在外。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却有什么东西，己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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