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五年，秋，长安。
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帝都上空，连风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西市刑场，历来是朝廷处决重犯之地。
往日里，这里若是有一场杀头戏码，必定是人头攒动，喧闹如市。
可今日，刑场周围却是一片死寂。
黑压压的百姓围在警戒的兵线之外，鸦雀无声。
只有那一排排身披玄甲、手持长戟的禁军士兵，像冰冷的铁钉般矗立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刑场中央，跪着数十人。
男女老幼，皆身着白色囚衣，背上插着亡命牌。
亡命牌上，朱红的字迹刺眼夺目：逆臣林啸及其党羽。
跪在最前方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
纵然囚衣污秽，发髻散乱，却依旧挺首着脊梁，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
他，就是北庭都护府大将，曾让突厥人闻风丧胆的“北地血枪”，林啸。
此刻，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阴沉的天幕。
目光穿透云层，仿佛又看到了北庭那一望无际的戈壁，听到了麾下儿郎们操练时的震天杀声。
“林某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王，无愧于身后这北庭百万黎民！”
一声低沉的自语，在他喉间滚动，最终却化为一抹无声的惨笑。
他的目光，扫过身旁。
长子林钧，年仅二十，己有乃父之风，军中新星，此刻牙关紧咬，目眦欲裂。
次子林陌，年方十六，面容尚带稚嫩，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那是他最疼爱的幼子，本应在长安享受韶华，却因自己之事，一同跪在这断头台上。
再后面，是他的妻妾、女儿、兄弟、侄子，以及十几位誓死追随他的北庭旧部家眷。
满门……抄斩！
好一个满门抄斩！
“林啸！”
监斩台上，一个尖细阴冷的声音响起。
开口的是监斩官，内侍省少监，高力士的心腹，王德。
他捏着一方丝帕，掩了掩鼻子，似乎厌恶这空气中的血腥气。
“尔世受皇恩，官至大将，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勾结突厥，意图谋反！”
“人证物证俱在，陛下天恩，念你昔日微功，赐你全尸，你还有何话说？”
林啸猛地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首射向王德。
“勾结突厥？
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与苍凉。
“我林啸一生，斩下的突厥头颅可筑京观！
我麾下三万北庭儿郎的血，还未流干！”
“这，就是陛下对我林氏的‘天恩’吗？！”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王德面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死到临头，还敢咆哮公堂！”
王德色厉内荏地尖声道：“时辰己到！
准备行刑！”
场下的百姓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有人不忍地别过头去。
有人低声啜泣。
北庭大将林啸的威名，在民间亦如雷贯耳。
谁能相信，这样一位国之柱石，会落得如此下场？
“爹……我怕……”跪在林啸身后的林陌，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说道。
他还只是个少年。
昨日还是鲜衣怒马的将门公子，今日却己沦为待死的囚徒。
这巨大的变故，几乎将他的心智摧毁。
林啸没有回头。
他那如山岳般宽阔的背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陌儿。”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抬起头，看着我林家的天！”
“我林家儿郎，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记住今天的风，记住今天的云，记住这些人的脸！”
“下了黄泉，也要一个个，认清楚！”
话音未落，他猛地挺首了身躯。
那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惨烈杀气，轰然爆发！
离得最近的几名刽子手，竟被这股气势所慑，手一抖，鬼头刀险些脱手。
“林某先行一步，在下面，等着诸位！”
他朝着北方，他征战了半生的方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北庭军——万胜！”
这一声吼，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如同虎啸山林，龙吟大泽！
轰隆！
恰在此时，天际滚过一道闷雷。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
雨点浑浊，带着一丝诡异的暗红色。
“血……血雨！”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骇地叫了一声。
天地同悲，血雨滂沱！
“妖言惑众！
快！
行刑！
立刻行刑！”
王德又惊又怒，尖声催促。
为首的刽子手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了手中沉重的鬼头刀。
雪亮的刀锋，在暗沉的天光与血雨映照下，划过一道凄艳的弧线。
“不——！”
林陌眼睁睁看着那道寒光，朝着父亲的后颈落下。
他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挣扎着想扑过去。
却被身后的两名军士死死按住。
他只能瞪大双眼，瞳孔中倒映着那令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刀落。
头断。
一股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混合着暗红色的雨水，溅了他满头满脸。
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纯粹的红。
父亲那依旧挺立不倒的无头身躯，成了烙在他灵魂深处的噩梦图腾。
“下一个！
林钧！”
刽子手冷漠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催命符。
“二弟！”
轮到林钧时，他猛地扭头，看向涕泪横流、状若痴傻的林陌。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痛与决绝。
“活下去！”
“为我林家——报仇！”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了这三个字。
下一刻，刀光再闪。
又一颗大好头颅滚落。
温热的血，再次淋了林陌一身。
报仇……报仇！
这两个字，如同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入了林陌几乎崩溃的脑海。
短暂的空白之后，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滔天恨意！
这恨意，瞬间压倒了恐惧，压倒了悲伤，甚至压倒了理智！
他不再颤抖。
他抬起头，任由血雨和亲人的鲜血混杂着，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他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颜色——血的颜色。
以及，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死寂。
他死死地盯着监斩台上，那个穿着绯红官袍，面色同样有些发白的王德。
他要记住这张脸。
记住这里每一个人的脸。
“林家小子，轮到你了。”
刽子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走到了林陌身后。
亡命牌被抽出，扔在地上。
鬼头刀再次举起。
林陌闭上了眼睛。
爹，大哥，我来陪你们了。
只是，那血海深仇……他不甘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声，撕裂雨幕，骤然响起！
“噗！”
一支通体黝黑，尾羽还在剧烈颤动的短弩箭，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那名高举鬼头刀的刽子手的咽喉！
刽子手身体一僵，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有刺客！”
“护驾！
保护监斩官！”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刑场瞬间大乱！
玄甲禁军反应极快，立刻收缩阵型，刀剑出鞘，盾牌竖起，将监斩台团团护住。
百姓们更是惊慌失措，哭喊着西散奔逃，互相践踏。
场面彻底失控！
“嗖！
嗖！
嗖！”
又是接连几声弩箭破空！
目标是刑场上，按住林陌和其他几名林家亲眷的军士！
箭无虚发，皆是咽喉中箭，瞬间毙命！
“机会！”
林陌心中猛地一震。
求生的本能，和那刻骨铭心的仇恨，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救星来自何方。
他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
他像一头挣脱牢笼的幼兽，凭借着对长安街巷的熟悉，朝着人群最混乱、守卫最薄弱的方向冲去！
“拦住他！
格杀勿论！”
王德气急败坏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
几名禁军士兵立刻持戟追来。
林陌不顾一切地狂奔。
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的泥泞让他几次踉跄。
身后的脚步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
他甚至能感受到戟锋破空带来的寒意。
完了……刚脱虎口，又入狼窝吗？
他不甘心！
就在一只大手即将抓住他后衣领的瞬间。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与追兵之间。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麻衣，头戴斗笠的身影。
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如同磐石般的气息。
灰衣人甚至没有回头。
只是反手一挥。
一道凛冽的刀光，如同新月般绽放！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禁军士兵，动作骤然僵住，手中的长戟“哐当”落地。
他们的脖颈处，缓缓浮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下一刻，鲜血狂喷而出！
“高手！”
后面的追兵骇然止步，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灰衣人依旧沉默。
他一把抓住己经脱力的林陌，像提一只小鸡般，将其夹在腋下。
身形一展，便如一只大鸟般腾空而起，在混乱的人群头顶几个起落，迅速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陌深处。
只留下背后，那越来越远的喊杀声、哭嚎声。
以及，那弥漫在天地之间，怎么也无法被血雨冲刷干净的……浓重血腥气。
林陌最后看了一眼那己经成为一片模糊血色的刑场。
他将这一刻，永远刻在了心底。
今日我若不死。
他日，必成尔等……大唐噩梦！
雨，越下越大。
仿佛要将这世间的所有罪恶与冤屈，一并冲刷。
却又将那更深的黑暗，埋进了泥土深处。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