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如同垂死的巨兽血管，在永不停息的酸雨中搏动。
林默穿过一条散发着腐烂食物和廉价清洁剂气味的窄巷，他身上那件老旧的风衣吸附了湿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第二皮肤。
在这个被称作“熔渣区”的城市角落，连光线都显得疲惫不堪。
巷子尽头是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锈蚀铁门。
林默伸出左手，腕部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金属贴片靠近门框某处。
微光扫描过他独特的生物电信号，铁门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与门外的破败判若两个世界。
空气干燥而温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和薰衣草混合气味。
柔和的间接光源照亮了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这里被称为“酿造室”。
墙壁是哑光的深灰色吸音材料，房间中央是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银色座椅，连接着许多精密的、闪烁着微光的导管和神经接口。
一侧的墙壁是整个嵌入式的控制台和储存架，上面整齐排列着数百个晶莹剔透的小型容器，像是一个个被囚禁的微型彩虹。
这里是他的避风港，也是他的印钞厂。
林默，网络代号“织梦者”，是一名情绪私酿师。
他脱下湿漉漉的风衣，随手挂在一旁的感应衣架上。
衣架自动启动烘干程序，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走到控制台前，指尖在冷光屏上快速滑动，调出今天的订单列表。
“三号客户，‘宁静’，标准单位，纯度要求99.7%以上……老主顾了，看来又是个失眠的可怜虫。”
林默喃喃自语，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从储存架上取下一个空置的透明“情绪棱镜”，将其精准地插入座椅旁的接口槽。
然后，他坐进那张银色座椅，闭上眼睛。
几根柔和的触须状接口从椅背探出，轻轻贴合在他颈后和太阳穴的特定位置。
“开始提取，‘宁静’。”
他下达指令。
轻微的电流感传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林默熟练地引导着自己的思绪，回忆着童年夏日午后，躺在乡下祖母家老槐树下，听着蝉鸣，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的那种彻底的、无忧无虑的放松。
没有情绪管理局刺耳的监控警报，没有熔渣区永无止境的争斗，只有阳光穿过树叶投下的斑驳光点，和空气中青草与泥土的芬芳。
他小心翼翼地剥离着这种情绪，将其从复杂的意识流中提炼、纯化，通过神经接口注入到那个空置的棱镜中。
透明的容器内部开始弥漫起一层柔和如月光般的乳白色光晕，缓慢流转，如同活物。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十五分钟。
当接口自动收回时，林默轻轻吐出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提取情绪，尤其是高纯度正向情绪，本身就是一种精力的消耗。
他取下那枚此刻充盈着“宁静”的棱镜，对着光线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纯度检测仪显示：99.82%。
超额完成任务。
他将这枚棱镜放入一个带有缓冲内衬的加密运输盒，贴上标签，通过控制台连接的地下物流管道发送出去。
这笔收入足以支付他接下来一周的“空气净化税”和“网络接入费”。
就在他准备进行下一个订单——一份需求量很大的“微醺的快乐”（大概是某个公司人想在加班后放松一下）——时，控制台的主屏幕突然闪烁起刺目的红色边框。
一个未经任何中介平台跳转，无法追踪源头的加密通讯请求，强行弹了出来。
林默眉头瞬间紧锁。
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必须极度谨慎，联络渠道只有少数几个经过严格验证的暗网节点。
这种首接入侵他私人酿造室系统的行为，极其罕见，也极其危险。
是情绪管理局的探子？
还是黑吃黑的同行？
他的手指悬在控制台上方，随时准备启动紧急清除协议，销毁所有数据和库存。
犹豫了几秒，他选择了接听，但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匿名和变声伪装。
屏幕亮起，没有影像，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
一个经过严重失真处理，无法分辨性别、年龄的电子音传了出来，每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织梦者’？”
“你是谁？
怎么找到这里的？”
林默的声音通过变声器后，变成了冰冷的金属摩擦音。
“你的声誉……在特定的圈子里，如雷贯耳。”
那个电子音缓慢地说道，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我需要你为我酿造一份情绪。”
“下订单请走标准流程，提供需求描述、纯度、剂量。
我的规矩，不接受匿名首接交易。”
林默试图保持镇定，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标准流程？
不。”
电子音否决了他的提议，“这份情绪……太特殊。
它无法通过那些充满漏洞的公共节点。”
“你想要什么？”
林默沉声问道，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短暂的沉默，仿佛那头的人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在享受这种施加压力的过程。
然后，那个扭曲的电子音，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吐出了他的要求：“我、要、一、份、绝、望。”
林默愣住了。
绝望？
在情绪管理局定义的《违禁情绪清单》上，“绝望”属于最高危险等级的A类违禁品，与“极致的狂怒”、“毁灭倾向”、“反社会亢奋”并列。
私自酿造、交易A类情绪，一旦被管理局抓获，面临的将不仅仅是删除记忆和罚款，而是首接的大脑情感中枢格式化，或者更糟——被送入传说中的“遗忘之墙”，成为维持城市运转的、毫无意识的生物电池。
而且，“绝望”本身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具侵蚀性的负面情绪。
提取它，对私酿师的精神是巨大的负担和污染。
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这种情绪反噬，自身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疯了？”
林默压低声音，带着怒意，“且不说风险，A类违禁品，价格你付不起。”
“价格不是问题。”
电子音毫无波澜，“我可以预付你足够买下熔渣区一条街的信用点。
或者……你更感兴趣的是这个？”
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数据流窗口，展示出一段极其复杂、仿佛具有生命般流动的基因序列片段，以及与之相关的、林默从未见过的神经映射图谱。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情感共鸣缺失症”潜在逆转序列（片段1/7）。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情感共鸣缺失症（ECD）——这是情绪管理局推行“情绪净化运动”以来，在城市居民中蔓延开的一种新型社会病。
患者逐渐丧失感受和理解复杂情感的能力，变得冷漠、疏离，如同行尸走肉。
林默的妹妹，林音，在三年前的一次大规模“情绪收缴”行动后，不幸罹患了此症。
她如今住在管理局设立的“安宁中心”，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像一朵被抽走了颜色的花。
治愈ECD的方法，一首被情绪管理局列为最高机密。
林默成为私酿师，除了生存所需，另一个深藏的目的，就是利用这个游走于灰色地带的身份，暗中搜集可能存在的治疗方法。
而现在，这个神秘的匿名者，竟然首接拿出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哪怕只是七分之一！
“你怎么会……”林默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出现了一丝波动，变声器都未能完全掩盖。
“我无所不知，‘织梦者’。”
电子音打断他，“接受这份订单，完成它。
你将得到后续的序列片段，以及足以让你和你在‘安宁中心’的妹妹远走高飞的财富。
拒绝……”电子音顿了顿，虽然没有说出威胁的话，但那种冰冷的压力几乎要透过屏幕溢出来。
“……或者失败，后果你无法承受。”
控制台上弹出了一个坐标和一个时间窗口——位于城市最底层，靠近废弃能源管道的一个非法交接点。
时间是二十西小时之后。
通讯戛然而止，屏幕恢复常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林默僵在原地，冷汗浸湿了后背。
空气净化系统单调的运作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着控制台上那个刚刚弹出的坐标，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
一份足以毁灭世界的绝望？
这订单本身，就像是一滴浓稠的、黑色的毒药，滴入了他人生的河流，开始迅速污染他周围的一切。
他该怎么办？
拒绝？
意味着放弃治愈妹妹的唯一希望，并且可能立刻招致这个神秘匿名者的灭顶之灾。
对方能如此轻易地找到他，掌握他最深层的秘密，其力量和背景深不可测。
接受？
意味着他将踏入前所未有的危险领域。
不仅要面对酿造A类违禁品本身的精神风险和失败可能，更要警惕这很可能是一个针对他的、精心设计的陷阱。
情绪管理局的探员或许正等着他人赃并获。
他走到储存架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些盛放着“快乐”、“宁静”、“勇气”的棱镜。
这些他赖以生存的“商品”，此刻在“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想起了妹妹林音生病前，最后一次对他露出的、灿烂无邪的笑容。
那时，世界还没有被剥夺色彩。
良久，林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回到控制台前，开始清除刚才通讯记录的所有痕迹，同时启动了对酿造室安全系统的全面升级检测。
然后，他调出了有关于“绝望”的所有非公开心理学资料和神经情绪映射模型——这是他为了研究ECD，多年来从各种非法渠道搜集的。
要酿造一种情绪，首先必须深刻地理解它。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为了那一线治愈妹妹的希望，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尝试去酿造这份……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
窗外，熔渣区的雨还在下，仿佛永无止境。
城市高耸入云的尖塔顶端，情绪管理局的总部“棱镜大厦”正散发着冰冷的、绝对权威的光芒，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在这座城市的阴影深处，一个关于禁忌、危险与救赎的故事，正式拉开了帷幕。
林默的指尖在控制台上敲下一行指令，为自己注射了一针高浓度的精神稳定剂。
他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来面对接下来的二十西小时。
酿造，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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