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只想回家养猪

十八岁那年，我打败师尊成了天下第一。

他却笑着说：恭喜，从今日起，你就是新的武林盟主。

我连夜逃出江湖，躲进小山沟养猪。

三年后，全村都夸我是养猪好手。

直到那天，一柄长剑挑开我的猪圈。

当年败于我剑下的大师兄赤红着眼：小师弟，师尊病危，整个武林在等你回去。

猪食桶有些沉，压得一边肩膀微微斜着。

木勺往槽里一瓢瓢分着泔水混着野菜藤的食料，十几头半大的黑毛猪立刻哄上来，挤作一团，哼哼唧唧，长嘴巴在石槽里拱得叭嗒直响。空气里弥漫着发酵饲料微酸的气味，混着猪圈特有的臊臭，不算好闻，但阿弃早已习惯。

他甚至还觉得这声音有些悦耳，是生机勃勃的调子。

他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细汗，抬眼看了看天。日头刚爬过东边那座矮山的山脊，金光灿灿的，给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镶了层亮边。今天又是个好天气，适合把堆在屋后的那垛干草翻晒一下。

“阿弃！阿弃哥！”

院门外传来脆生生的喊声，是隔壁孙婆婆家的小丫头二丫，端着个粗陶碗，隔着低矮的土坯院墙探进半个身子，“婆婆让给你送碗新磨的豆花，还热乎着！”

阿弃笑了笑，放下木勺，在粗布衣襟上擦了擦手，走过去接过碗。洁白的豆花颤巍巍的，淋着几点酱色的汁水。“谢谢二丫，也替我谢谢孙婆婆。”

“客气啥！”二丫笑嘻嘻的，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阿弃哥，你家这窝猪崽长得可真肥实！过年能杀了吧？婆婆说你家猪肉香，有嚼头！”

“嗯，再喂两三个月就差不多了。”阿弃应着，目光扫过猪圈里那些滚圆的肚皮，心里盘算着哪头留作种猪，哪头到时候出栏。

二丫送完豆花，蹦蹦跳跳地走了。阿弃端着碗，靠在院墙边，小口吃着滑嫩的豆花。村子里炊烟袅袅，鸡鸣狗吠间或传来，夹杂着哪家汉子呵斥耕牛的粗嗓门。平静得像一潭深山里无人搅扰的湖水。

这里没人知道他叫沈弃。更没人知道，三年前，这个名字曾让整个江湖屏住呼吸。

十八岁，少年意气，一剑光寒。他在论剑峰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挑落了师尊“天外神剑”洛无名手中那柄从未败过的长剑。剑尖点在师尊喉前三寸，凝而不发。

满场死寂。他赢了，赢了那个如师如父，也如高山仰止般的男人。

他记得师尊当时的神情，没有惊愕，没有羞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嘴角慢慢扯开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

“恭喜。”师尊的声音平和，传遍死寂的山巅，“从今日起，你就是新的武林盟主。”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得他耳中嗡嗡作响。盟主？那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纷争、算计、责任、江湖倾轧……他看着师尊那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当夜，他便走了。只带走了那柄随他多年的普通青钢剑，留下了盟主令牌和一片哗然的江湖。

他逃到了这个地图上都难寻觅的小山村，买了块带旧屋的地，开始学养猪。最初手忙脚乱，猪病了急得团团转，去求村里的老把式，一点点摸索。手上的剑茧慢慢被新的农具磨砺覆盖，剑招忘了，内力也只在偶尔挑水劈柴时，不经意间流转，显出些异于常人的轻快。

他给自己取名阿弃。抛弃的弃。

豆花吃完，碗底还剩点酱汁。他正要转身回屋洗碗，动作却猛地顿住。

风里带来一丝不同的气息。不是泥土草木，也不是牲畜粪便，是……一种极其细微的，金属的锋锐，夹杂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与汗水的味道。

他的心，毫无征兆地往下一沉。

几乎就在同时，院门外那棵老槐树投下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劲装，风尘仆仆，下巴上冒着青黑的胡茬，眼眶深陷，里面布满了血丝。他手里握着一柄剑，连鞘的古朴长剑，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握剑的手不稳，而是鞘中的剑仿佛感应到什么，正自嗡鸣。

来人死死地盯着他，盯着这个穿着粗布衣服，挽着裤腿，脚上沾着泥点，手里还端着个空豆花碗的年轻人。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痛楚，最终统统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

“果然……是你。”来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锈铁，“小师弟。”

阿弃，或者说，沈弃，沉默地看着他。大师兄，燕凌云。当年论剑峰上，他是第一个跳出来质疑师尊为何不阻止自己离去的人，也是第一个拔剑想要“请”自己回去的人。被自己三招之内点了穴道，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山。

三年不见，他憔悴了许多，也锋利了许多，像一把出了匣、饮过血的凶刃。

“大师兄。”沈弃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些许干涩，却听不出任何情绪，“别来无恙。”

燕凌云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刮过沈弃的脸，扫过他身后的猪圈，那哼哼唧唧的猪群，以及这简陋破败的农家小院。他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双眼。

“你竟然……真的在这里……养猪？！”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屈辱和愤怒。

沈弃没回答，只是把手里的空碗轻轻放在旁边的墙头木桩上，动作小心，怕摔了。

燕凌云猛地上前一步，手中长剑“嗡”的一声清鸣，鞘口震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剑气激得地面尘土微扬，几片槐树叶飘然落下。他赤红着眼睛，低吼道：“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江湖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师尊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半晌，才用一种近乎泣血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师尊病危！群龙无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整个武林……都在等你回去！”

“哐当——”

猪圈里，有猪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气惊扰，不安地撞了一下食槽。

沈弃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粗布裤子的纹理。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燕凌云，望向远处。村子的轮廓在晨曦中安宁而模糊，孙婆婆家的烟囱还在冒着淡淡的炊烟。

他缓缓吸了口气，空气中依旧是熟悉的猪食味和泥土腥气。

“哦。”他应了一声。

声音不大，轻飘飘的，落在燕凌云耳中，却比任何惊雷都要刺耳。

燕凌云愣住了，似乎没听懂这个字的意思。等他反应过来，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漠然，像一盆冰水，混合着原本的焦灼与愤怒，瞬间将他吞噬。

“哦？”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破音，“你就只有一个‘哦’？！沈弃！那是师尊！是养你教你、待你如亲子的师尊！是这天下武林的擎天巨柱！他现在快死了！江湖就要大乱了！”

他的剑猛地抬起，并非指向沈弃，而是带着一股决绝的悲愤，“嗤”地一声，锐利的剑气划破空气，将沈弃脚前的地面犁开一道深逾数寸的裂痕，泥土翻卷。

“今天！你回也得回，不回，”燕凌云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剑气扑面，凌厉如刀。沈弃额前的几根发丝被斩断，轻轻飘落。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只是看着燕凌云，看着这位曾经稳重宽厚、处处维护自己的大师兄，如今却形销骨立，状若疯魔。是为了师尊？为了江湖？还是为了他心中那份不容玷污的、对“正道”与“责任”的执念？

沈弃终于动了。他弯下腰，不是去捡什么，也不是摆出迎敌的架势，而是拿起靠在墙边的木勺，重新伸进猪食桶里，搅和了一下里面所剩不多的食料，然后，一勺一勺，继续往旁边那个没受影响的食槽里添食。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稳定得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

猪群闻到食物味道，立刻又挤了过来，暂时忘记了刚才的惊吓，欢实地抢食。

“大师兄，”沈弃一边舀着猪食，一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你吓到我的猪了。”

燕凌云握剑的手，僵在半空。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看着那个在猪圈旁从容喂食的身影，看着那专注而平静的侧脸，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无力感，夹杂着滔天的怒火和无法言喻的悲凉，猛地冲上了头顶。

“沈！弃！”

他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长剑终于“铮”然出鞘，寒光映日，如秋水盈空，直指沈弃背心。

“跟我回去！”

剑尖震颤，杀气凛然。圈里的猪再次受惊，四散乱窜。

沈弃添完最后一勺食，直起身，将木勺放回空了的猪食桶里。然后，他慢慢地转了过来，正面迎着那柄曾令无数江湖宵小闻风丧胆的“凌云剑”。

他的眼神，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燕凌云脸上。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无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厌倦。

“回去？”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燕凌云，又像是在问自己。

风掠过院子，卷起几根干草，打着旋儿。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南方，那是论剑峰的方向，也是江湖的方向。目光似乎穿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病榻，看到了那片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武林。

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剑拔弩张的大师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终究没笑出来。

“回去做什么？”他问，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那江湖，与我何干？”

话音落下的瞬间，燕凌云的剑动了。

如同惊鸿骤起，匹练般的剑光撕裂了小院清晨的宁静，带着他积攒了三年的愤懑、担忧与不惜一切的决绝，直刺而来！这一剑，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剑气激荡，将地上的尘土落叶尽数卷起，形成一个微型的漩涡。

他要用剑，把眼前这个冥顽不灵、忘恩负义的小师弟打醒！把他逼回他该在的位置！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剑，沈弃没有退。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剑光的来势。他的右手随意地抬起，并指如剑，向着身侧虚空处轻轻一划。

没有风声，没有劲气破空的锐响。

就那么简简单单，漫不经心的一划。

然而，燕凌云那势若奔雷的剑势，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墙壁，骤然凝滞！他前冲的身形硬生生顿住，握剑的手腕传来一股诡异至极的扭曲力道，不算刚猛，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瓦解意味，瞬间将他剑招中蕴含的所有后劲、所有变化，消弭于无形。

剑尖，在距离沈弃胸口尚有三尺之地，便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燕凌云脸上的疯狂和决绝凝固了，转为极度的惊骇。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苦练二十多年的精纯内力，以及凝聚了毕生所学的凌厉剑意，在对方那看似随意的一指面前，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不起丝毫作用。

这不是硬碰硬的内力碾压，而是一种……规则上的否定。仿佛他出的这一剑，从最根本的“理”上，就是错的，所以被轻易地“抹去”了。

沈弃的手指缓缓放下，依旧垂在身侧，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做。他看着燕凌云，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大师兄，”他轻声道，“你的‘凌云九霄’，心太急了。”

燕凌云僵在原地，脸色由赤红转为煞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剑身上的光华黯淡了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响。败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又败了？和三年前论剑峰上如出一辙，甚至，更加令人绝望。

沈弃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那间低矮的土坯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你走吧。”他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告诉外面的人，沈弃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养猪的阿弃。”

木门在燕凌云呆滞的目光中，缓缓合拢。

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持剑而立，失魂落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猪圈里，那些黑毛猪经过短暂的骚动，见没了危险，又渐渐安静下来，继续埋头在食槽里拱着，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空气里，泔水的酸味和猪圈的臊臭依旧浓郁。

燕凌云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这熟悉而真实的、属于这个偏僻山村的气息，混杂着方才那惊世一指留下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迫感，狠狠地冲撞着他的认知。

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最终，那赤红的血色缓缓褪去，沉淀为一种更深、更沉的复杂情绪。

他还剑入鞘，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试图闯进去。只是像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的石像，在这充斥着猪叫和异味的农家小院里，站了很久，很久。

日头渐渐升高，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满是猪蹄印和剑痕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