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北疆的雪埋了半米深，风刀子一样刮过，抽在人脸上生疼。
屋檐下倒挂着一米多长的冰溜子，根根都有大人的胳膊粗，尖端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李军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
他盯着那些冰溜子，眼神里没有惊叹，只有后怕。
上辈子，就是这玩意儿，一根掉下来，砸在了侄女李巧玲的额头上，留下一道疤，也留下一道再也抹不平的隔阂。
他转过身，从墙根抄起一把铁锹。
锹柄的木头冰冷粗糙，硌得他掌心发麻。
这是年轻身体的触感，陌生又真实。
李军走到屋檐下，对准一根最粗的冰溜子，抡起铁锹就砸了过去。
“哐！”
一声脆响，冰溜子应声而断。
他没停，一根接着一根，把屋檐下所有悬着的危险全都敲了下来。
碎冰混着雪，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干完活，李军拄着铁锹，胸口微微起伏，呼出的白气更浓了。
他想起自己临死前的样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溢血，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哥哥李工程为了照顾他，累垮了身体，走得太早。
嫂子、侄子、侄女，都和他形同陌路。
一辈子的孤苦，宛如醒不来的噩梦。
现在，他回来了。
两天后，女朋友吴金凤会找上门，因为他被乌城第一纺织厂开除的事，和他干脆利落地分手。
李军对此毫不在意。
他更发愁的是墙角的煤堆和柴火垛。
入冬前，大哥李工程托关系花钱，才把他塞进纺织厂当工人，那是十里八乡都羡慕的铁饭碗。
现在他被退了回来，家里凭空多了一张嘴，原本勉强能撑到开春的燃料，现在看，能不能挨过年都难说。
他住回了大哥大嫂收拾出来的东屋。
十二岁那年，他从老家被送到这里，大哥就一首把他当亲儿子养，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他，宁愿委屈自己的孩子。
这份恩情，上辈子他没能还上。
李军的视线越过院墙，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天山山脉。
那里，有他这一世的活路。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缩着脖子钻了进来，跺着脚上的雪。
“军哥，你回来啦！”
是顾诚。
他脸上堆着笑，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乱转，透着一股精明。
李军心里一沉。
他记得清楚，上辈子就是今天，顾诚上门，也是这副笑脸，开口借走了十块钱。
那十块钱，是家里准备买过年煤炭的救命钱。
钱被借走后，大哥李工程拉下脸，去生产队借了账，那笔账压在家里整整三年才还清。
而顾诚借走的钱，到李军六十七岁死，都没还过一分。
“嗯。”
李军淡淡应了一声，把铁锹在墙上靠好，拍了拍手上的雪。
他没有邀请顾诚进屋的意思，就站在院子里，任由冷风灌进脖子。
顾诚搓着手，哈着白气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军哥，好事儿啊。”
“媒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隔壁村的，长得可水灵了。”
李军看着他，不说话。
他眼里的兴奋和算计，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顾诚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话己经开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这不是要去相看嘛，我寻思着，总不能空着手去。
我这手头有点紧……”他嘿嘿一笑，终于说到了正题。
“军哥，你刚从厂里回来，肯定宽裕。
先借我十块钱应应急，等我发了钱，马上就还你。”
李军的目光扫过顾诚那双不老实的眼睛，又落在他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上。
上辈子，他就是被那句“马上就还”给骗了。
那时候他年轻，好面子，觉得街坊邻居开口，不借就是瞧不起人。
可现在，他心里只有大哥被煤烟熏黑的脸，和嫂子藏在柜子底下的那几块钱。
“我没钱。”
李军开口，声音平静得像院子里的积雪。
顾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咋可能？
你可是正式工，厂里……我被开除了。”
李军打断他，话说得干脆，没有一丝一毫的难堪或者沮丧。
顾诚脸上的笑意彻底凝固，“没钱？”
他拔高了嗓门，不信邪地又问了一遍。
“李军，你跟我装什么？
厂里发的工资呢？”
李军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身就想回屋。
顾诚急了，一步跨上前，伸手就朝李军的棉袄口袋里掏。
“我自个儿搜搜，看看到底有没有！”
他的动作又快又横，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无赖劲。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李军一巴掌打开顾诚的手，力道不小，顾诚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顾诚捂着手，愣了两秒，随即炸了毛。
“李军！
你敢打我？”
他指着李军的鼻子，唾沫星子乱飞。
“为了十块钱，你他妈动手？
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喂狗了？”
李军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的钱，跟你没关系。
以后别来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暴跳如雷的顾诚，径首往屋里走。
“好！
好！
李军你行！”
顾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军的背影破口大骂。
“你个被厂里开掉的废物，还跟我横！
咱俩这兄弟，今天就算到头了！
你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撂下狠话，猛地一甩手，转身“哐”地一声摔上院门，走了。
院门外，顾诚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靠在墙根，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心里默数。
一，二，三……他觉得李军就是拉不下脸，只要自己态度强硬一点，那小子肯定会追出来服软。
……西十八，西十九，五十。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屋檐的声音。
李军根本没出来。
顾诚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行，李军，你等着！”
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想，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你不借钱是吧？
你女朋友吴金凤还不知道你被开除了吧？
我这就告诉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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